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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年，腊月二十八，我回到老家。
　　 这两天温度骤降，零下三四度的最低气温，对于南方人来说，算得上非常寒冷了。我走进自家的院子，身体暖了很多。已有近半月没有看到奶奶了。走进院子，风似乎就停了。远远地，就看到奶奶坐在苹果树旁的木椅上，悠闲地晒着太阳。走过去，靠近时，我故意放轻了步子。来到奶奶身前，我没有急着喊她。奶奶起身，迎着光，抬起头，细细地盯着我。好一会儿，才看清我是她的孙子。我四十多岁了，她还是喊我“乖乖肉”，“乖乖肉”我们家乡的通俗叫法，是老人疼爱小孩的称呼。我此时喊她一声“奶奶”。
　　 和奶奶闲聊了几句，这时羊圈里的母羊开始不停地叫，很快就把奶奶从我身边夺走。
　　 奶奶左手提一个白色的小塑料桶，桶里装有和着汤的剩菜，右手提一个小麻袋，袋里装着晒干的桑树叶。奶奶弓着腰，小步又碎又急，来到羊圈旁。羊圈里，母羊正抬高视线，咩咩叫，期盼地看着它的主人。
　　 奶奶把剩菜汤倒进圈内的铁盆中，然后把袋里的干桑叶倒进竹篮里。干桑叶是羊的美味，母羊津津有味地享受着美食。“嘎吱嘎吱”的声音，很治愈，奶奶的脸，慢慢地舒展开来。母羊吃一会干叶，又开始对剩菜汤下嘴，菜汤里有一些剩菜的“精华”，母羊不傻，用嘴拱着，先挑好的吃。
　　 奶奶没养羊前，我以为羊只是食草动物。自从奶奶养了羊后，我才发现，平常我们吃的饭菜，羊也爱吃。
　　 奶奶没上过学，不识字，听不懂普通话，看不懂电视节目的内容。奶奶没什么别的爱好，本来喜欢搓点麻将，但奶奶不耍钱，很难找到玩伴。奶奶年纪大了，母亲不让她干家务活。母亲就给奶奶买了两只母羊仔，给她找点事，打发打发时间。
　　
　　 2
　　 养羊，平常要备些羊草，羊草基本上都是母亲拾掇的。
　　 奶奶这么大岁数了，也想身体力行。母亲忌惮奶奶倔强的性子，又怕累坏她的身子，只让她稍稍体验下。
　　 奶奶现在记忆褪化，脑子也犯糊涂。前几年还坚持蒸饭烧水，时常米忘了淘，米粒忘了放水，连烧水壶的启动键也忘了开。奶奶嘴里总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话，视力减退的双眼经常出现幻觉。前几天甚至说，在冰箱里看到爷爷的衣服。
　　 奶奶姓杨，与“羊”字同音。一生中有过两个外号，“老羊”和“羊八太”。记忆中，奶奶养过不少只羊。很多人觉得，羊好养，没多少病患。这话没毛病，但奶奶的羊养起来，要费点功夫。奶奶的羊娇气，比别家的羊挑食，奶奶牵就羊，就给它换着花样地整食料。奶奶是爱干净的人，养的羊也比别人家的干净。为了给羊圈吸潮，奶奶在地上铺一层干灰。干灰上再铺一层软谷草，羊卧着舒服，而且暖和。和一般养羊的不同，奶奶也不嫌累，没多久就给羊圈换一次草灰。她先把羊栓好，打开木栏，奶奶手提着铁耙子，把羊脚下的草与灰抓出去。羊在圈里蹦啊跳啊，特来劲，似乎很乐意看到这些。铺上新草灰，奶奶抹一把汗，看着羊在圈里踩来踩去，她的脸好像也年轻了很多。
　　 奶奶养的羊嘴叼，有些草，我扔过去，它无动于衷，头斜着看我。羊还被奶奶惯出了毛病，干桑叶放在竹篮内，它才吃，你扔竹篮外，它有时瞧都不瞧。有人说，改不了的馋猫，闲不下来的羊嘴。羊是一天到晚，嘴都嚼个不停。动不动还会咩咩地叫，只要奶奶听到，就不怠慢，赶紧用吃的把嘴堵上。羊吃了拉，拉了吃。母亲说，你不嫌麻烦啊，你每回多喂点，不行吗？母亲玩笑着说，让羊多叫会，也饿不死它。奶奶怼回去，喂多了，羊不好好吃，竹篮里弄太多，看羊是吃着来劲，但竹篮外会掉好多，草料掉地上，脏了，羊就不吃了。
　　 我纳闷，人家养羊，草料随手往圈里一扔。奶奶的羊怎会这般？
　　
　　 3
　　 羊大多时候守在羊圈里，奶奶有时会把羊牵出去，让它看看外面的世界。羊的世界很小，奶奶的世界也很小。爷爷没有带奶奶出过远门，最远的不过是十几公里外的县城。县城也只是在芳华正荗时去过两次。老了，有亲戚接奶奶到城里住过几天，奶奶不属于城市，她把自己圈在几十平方的空间里，圈成了一只羊，这只羊，没有故乡的羊闲，她要找点事做。亲戚劝不动奶奶，奶奶忙着收拾屋子，洗衣做饭。
　　 我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很晚的时候，奶奶推开窗会看看远方，城市的灯光很美，却照着奶奶空空的心。
　　 城市的时间很长，村庄的时间很慢。奶奶没几天就回来了，她离不开村庄，离不开她的羊。奶奶一回来，羊就叫拼命地叫。母亲说，羊哪有思想；奶奶说，羊想她了。奶奶说，以后都不出去了。
　　 奶奶还说，村子已够大，一双脚走不完。
　　
　　 4
　　 这两年，奶奶似乎闲得慌，和羊还聊上天了。奶奶说得再多，羊也听不懂奶奶一句，羊只关心它有没有没好吃的。奶奶对羊说的话，多数曾和我聊起过。奶奶重感情，几岁就没了娘，按理说对娘没什么印象，但奶奶却经常提起娘。有生以来，奶奶从未提及过她的父亲，奶奶不想说，我也不问。奶奶说自己是没娘疼，没爹养的孩子，是爷爷捡了她。
　　 自从和爷爷组建家庭，奶奶这只“羊”就变得温驯了。从奶奶口中得知，婚后，爷爷对奶奶并不好。那时候我家算富农，每逢春节时，奶奶都会做几大碗最拿手的红烧肉，不知爷爷出于什么心理，宁可和兄弟分享美味，也不想让奶奶吃一块，奶奶说肉没得吃，就是肉汤也难尝一口。奶奶偷偷地给自己孩子吃几块红烧肉，引得爷爷骂，甚至还动手。
　　 有人笑奶奶，羊善被人欺，羊弱被人骑，奶奶就是不反抗。爷爷不仅对奶奶苛刻，年轻时仗着自己的模样不差，还和别的女人搞地下情，奶奶知道后，也只把苦水吞进肚里。实在看不下去了，奶奶含沙射影说几句，爷爷听到后就骂，奶奶忍着；爷爷动手揪奶奶头发，奶奶也忍着。邻居说，有一次，奶奶的头被爷爷按在水里好久，都快上不来气了。在邻居拉劝下，爷爷放过了奶奶。奶奶说当初不是爷爷收留她，她就可能没命活了。这一摁，奶奶算偿还了爷爷。可我怎么觉得奶奶一直到爷爷离世后，这恩情还是没有偿清。
　　 奶奶对羊说，爷爷最后的那几年，他认过错，道过歉，奶奶终于可以骂他坏老头子了。
　　
　　 5
　　 我曾经说过，奶奶是另类的作曲家，她不懂词曲，但她却把对羊说的话，都用自己方式，用方言唱出来。奶奶的歌唱，都是千篇一律的调调，但我却能听出眼泪。
　　 爷爷临终时，问奶奶，羊八太，你后悔嫁给我吗？奶奶无语，凝噎。她握着爷爷的手，深怕一松手，爷爷就走了。
　　 爷爷嘱托奶奶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奶奶把脸埋在爷爷的胸口，疼得青筋都凸出的爷爷，努力做出一个笑脸，就走了。
　　 奶奶哭唱着爷爷的过往，她念爷爷的恩。她骂着爷爷，让爷爷醒来向她道歉。奶奶几次哭晕过去。那段黑暗日子，我提心吊胆，深怕奶奶会发生意外，怕她晕过去就醒不过来。那时，没人劝动奶奶。奶奶的泪哭干了，她咬着嘴唇，说自己还得活着。
　　 奶奶这只老羊又活了二十多个年头，这期间奶奶究竟养了多少只羊，我无法统计，只记得其中一只羊生病死了，奶奶为一只羊竟然哭了很久。就在那羊死去不久，奶奶经历了癌症的考验，手术后一直像植物人般昏迷多日，但还是醒了过来，她醒来时，说了三个字“我要活”。奶奶住院期间，病情稍好转，就开始关心她养的羊了，交待家人，要注意这个，注意那个。父亲笑她，羊比你命重要啊！奶奶说，可怜了先前的那只羊，它是替我死的。
　　
　　 6
　　 想起去年的新年，一只母羊产下了羊仔。奶奶唱着，小羊仔，你有母亲疼，我没有母亲疼啊……
　　 奶奶在羊仔出生时，告诉我一个秘密。我终于知道爷爷为什么喊她羊八太了，这种叫法，借鉴的是猫有九条命的说法，而且爷爷喜欢“8”这个数字。
　　 奶奶用手摸着羊身，羊毛很白，很柔软，也很温暖。奶奶说，我这个羊八太要好好活着，老头子在地下看着呢！
　　
　　 尾声
　　 写完上面的文字，我的眼晴模糊着，又清晰着。在我想象里，我也变成一只羊，依偎在奶奶怀里。此时奶奶的羊圈里似乎传来了阵阵歌声，或许那只母羊，正在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