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湖的梅花开了。
　　 从咖啡小镇穿过，东湖知名景点碧潭观鱼处人头攒动，衣香鬓影。曲院流觞的九曲桥连接起琉璃翠瓦的亭台楼阁，火红的中国结在屋檐下随风摇曳。因为锦鲤的吉祥寓意，波光粼粼的东湖水，在这里独辟一方小池，成群结队的锦鲤在水中嬉戏游弋，橙红金碧的鱼身翻腾跳跃，引得游客为新春寻求好彩头而流连驻足观赏。
　　 离开热闹的人群，信步往前走，来到最爱的东湖梅园。年味最浓，花香最浓，文化气息最浓，还未靠近，已被一抹浓香吸引。“玉兔蟾宫笑，红梅五岭香”，红色圆形立柱被装饰一新，矗立在梅园大门口喜迎游客。“卯门生喜气，兔岁报新春”，以兔年为主题的诗句点染了中国年的传统特色。而悬挂在头顶上方的一串串红灯笼，在高大的树梢间轻轻跳跃，连成排形成行，蔚然逶迤延伸，蜿蜒在道路两旁，那美丽的中国红，给梅园平添一份喜气。
　　 今年的梅园，经疫情的反复，重新开放后更是增添了很多景观。梅台映雪、梅妻鹤子、墨池品梅，光听名字就透着一种文雅幽香。而园区的梅文化馆更为武汉这个知名的探梅胜地增添了一份文化气息。四合院式的东方建筑，小桥流水，曲廊幽径，是江南园林的典型特征。馆内历代文人墨客咏梅的诗词歌赋，以梅为主题的各类盆景花卉展览，眼目所及，梅树林立，梅花绽放，构成了一幅美丽图景，如中国画，写意流芳。
　　 踏雪寻梅是雅事，然而今年的第一场雪太过纤薄，随着新春的来临已然悄悄融化。正月暖阳携来十多度的气温，催开了满园的红梅。放眼望去，早梅吐蕊俏立枝头，蜡梅金黄绽放浓香，红梅笑靥喜迎游客，而当下正是观赏蜡梅的最佳时期。暗香浮动中，金灿烂的蜡梅盛放，一朵朵俯首低眉，谦逊而开，默默吐芳。因为梅林成片，花开众多，蜡梅迎来了一年中最炽热的绽放，老远就将香味随微风送入鼻端。深深一嗅，沁人心脾，见之忘俗，闻之陶醉。
　　 梅本花中君子，那不畏霜雪，迎寒而放者，被中国传统文化赋予精神上的寄托与希望。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是君子的品性，文士的气节，带着人格的馨香，被送上神坛。观其形，品其香，平素墙角数枝、凌寒独开的蜡梅，在艳阳的照耀下，在节日的喜气中，渐渐掀开了它神秘的面纱，以香气取胜的蜡梅，宛如下凡的仙子，她的雍容和幽香，融入了这人间烟火，走进寻常百姓家。
　　
　　 二
　　 因为名字里有一个梅字，曾经到东湖赏梅，还可凭身份证免门票。也是因为名字里的这个梅字，让我对梅花有一种特别的情愫。
　　 其实小时候，我并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可能中国人太爱梅，女孩子叫梅的何其多，我只是其中普通一梅。而且当我稍微长大，遭逢少年丧母，感怀身世的凄凉惨淡，不禁更觉梅花未免太过清寒，太过俭素了。哪有牡丹的热烈雍华，“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那泼天的富贵气息扑面而来。那才是花中的王者。
　　 于是去问给我起名字的人，我的父亲。为何一枝梅还不够，还要给我们三姐妹名字里每人一个梅？三朵梅围绕在父亲身边，在重男轻女的年代，可并不是多么美妙的事情。从父亲的沉吟中，我看到了一抹不好意思的羞涩。他一向不多于言语，只说起他喜欢女孩子名字里有个梅字。又说起初中时候的一个女同学，名字里有一个梅字，成绩好，人也好，长大了结婚了生了一个儿子。我问：“后来呢？”我总是那个喜欢刨根问底的傻丫头。“后来……后来听说她生了一场病，三十岁就去世了。”爸爸惋惜地说。“那个女同学一定很好看吧。”我又补了一句。父亲笑了，并没有嗔怪我的多言，而是不置可否地点燃一支烟，沉默了。
　　 父亲是抽烟的，思考问题时更喜抽烟，那些文章从他的指间流淌，也在蓝色的烟雾中弥散。后来因身体原因，爸爸戒烟了，说不抽就不抽，很有毅力一下子戒下来。
　　 直到父亲也和母亲一样离开我们，在漫长的时光中，我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那次谈话。我知道爸爸最开始想以“蓓蕾”两字为我和姐姐起名，后来妈妈说，要是她们年纪很大了还叫蓓蓓、蕾蕾好不好，于是爸爸就以梅为字，为他的三个女儿每人起了一个有梅的名字。当我在不经意间想起父亲讲的那个故事，我们名字的由来，我已是父亲母亲人到中年的女儿了，而我在这尘世间，已遍寻不着他们的身影。
　　 我想那个名字里有梅的女同学，应该是父亲类似于初恋的一种回忆，虽然是一个没有发生的故事。能在一个少年心中打下深深烙印的女孩，即便她长大嫁人，即便她英年早逝，她已然化作一缕梅的香魂，恒久地在这世间留存。我想父亲也是爱这自然界的梅花的，他以此为名，希望赋予三个女儿以梅的姿容、梅的品行。
　　 我的父母相濡以沫地生活，我的母亲春风大雅，很得父亲敬重。如果不是母亲的早逝，相信他们会平静幸福地生活一辈子。
　　 他们有了我们三个女儿，我们三姐妹在清贫朴素的年代里成长，也如梅花一样经历了风霜严寒的考验，直到我们的下一代，父亲做了外公，有了孙子孙女，儿孙绕膝。有一天我又问他，你只有女儿，没有儿子，会不会觉得遗憾？晚年的父亲已然卸去了严肃的外衣，变得慈祥和蔼，对于我们的调皮欣然接受。记得爸爸叹了一口气，说：“唉，好是好，就是品种不太齐全。”他后来又正色道：“其实无论男孩女孩，首先是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来培养，我有了你们三姊妹，你们没有辜负我和妈妈的期望，都能成长好，这就够了。”
　　 记得母亲离世前，念念不忘三个女儿。她对爸爸说：“我舍不得我的三朵花……”爸爸又怎会辜负妈妈的嘱托？“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父亲对我们的教育是潜移默化的，像梅花的幽香，是不知不觉的熏陶。他用一生完成了对妈妈的承诺。
　　 当我们三姐妹逐渐成熟，渐渐能够抵挡人世风雨，担负责任和使命，甚至成为家人的依靠。梅的品质不仅只是清寒俭朴，独善其身。当她蔚然成林，那虬劲琼枝傲立雪中，枝头红梅绽放，蜡梅吐香。这时梅林疏朗峻阔，不仅有花的姿容月貌，更有一种昂然不屈的力量。
　　
　　 三
　　 那日回故乡，故乡的梅园也是红梅初绽，蜡梅吐芳。
　　 行走在故园的西湖岸畔，与东湖一样，梅花依旧。
　　 正月里暖风吹拂，艳阳高照，一派节日盛景。在赏花的游人中，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真是相逢不如偶遇。
　　 多年不见，杜大姐已是年过七旬。其实按年龄，她可称得上是我的长辈，但以前的同事朋友，小些的都叫她杜大姐，我也跟着这样叫，一来亲切，二来杜大姐思想很年轻，很多时候都在引领时代，这样叫她可以拉近距离。而且，杜大姐的姓名中，也镶嵌了一个美丽的梅字。
　　 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生的她是下乡知青，自幼聪敏好学，后来招工进城，在市直部门工作。她不仅勤勉尽责，工作出色，更令人敬佩的是她对儿子的培养，可谓创造了一份奇迹。杜大姐的儿子因药物致残，在一岁多时被诊断为重度耳聋，几乎丧失了听力。杜大姐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以一位母亲的坚韧和智慧，探索儿子重返正常人群的教育，走上了一条艰辛然而成功的道路。儿子考上了重点大学，后来到北大攻读硕士，又在清华取得博士学位。教育是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儿子学业完成后又投身教育事业，在北京一所高校从事特殊教育，以帮助和他一样的残障人士完成正常人群的教育，融入并回馈社会，成为各行各业的精英。
　　 杜大姐的儿子名叫登峰，成人之后他和母亲一起合作出版了两部长篇纪实文学，详细介绍了母亲对他的培养及自己的成长过程。我在成为母亲后，有幸读到这本书，深受感动和启发，想去专门拜访杜大姐。但那时的她已和老伴离开家乡，老伴被河南的一家工厂聘为工程师，她退休后被武汉一所特校聘为校长。杜大姐又一次重新出发，走上另一个舞台发光发热，将她的教育经验传播下去。她的书籍，伴随我对孩子的教育引导，那种深沉的母爱，聪颖的智慧，坚韧的毅力，让我无数次阅读，引领我怎样去做一名母亲。
　　 此刻的杜大姐，银发霜染，岁月有痕，但身材还是那样挺直。她面目清雅，气定神闲。一种经历所有艰辛繁华过后的优游舒展，那种气质还在，甚至比当年更美。她站在一株梅树前观赏拍照，人面梅花相映红，她老了，却让人赏心悦目，仿佛另一支梅绽放。梅花是孤独的，独有其格，从不从众、从俗。我想杜大姐走过的一生，特立独行，孤独坚韧，像一朵梅花，峭立于风霜雨雪之中，历久弥香。
　　
　　 四
　　 告别了杜大姐，心头蓦然涌上一句诗：“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
　　 渐渐，夕阳西沉，暮蔼缓缓降临，游人散去了，梅园静谧，似乎独流暗香，静得那么美妙。徜徉于梅花之间，思想也明丽起来。不禁又想起父亲给我们姐妹三个起的名字。在一簇梅前驻足沉思，那几朵梅花精致玲珑，借着一抹月色在幽暗中明媚。也就是在这时，我才蓦然明白，父亲在我们姐妹三个的名字中加入一个梅字的良苦用心，并非完全出于个人情感和俗念，而是寄予了他对女性的理想追求，对三个女儿的殷切期望。我们姐妹三人成为他心目中一个生命意象。如梅美丽，如梅清纯，如梅坚韧。
　　 随眼看去，寒枝著梅，摇曳暮色，暗香如月。那梅枝伴随着我的身影，摇曳在梅园里，摇曳纯粹，摇曳料峭。
　　
　　 2023年1月29日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