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老屋(小说)
一
儿子小宝新学期上初中了,我让他住校,孩子大了,该独立了,我也想让爹歇歇——他老人家天天风雨无阻地接送孙子,太辛苦了。
傍晚,我下班回家没见到爹,看到茶几上有一张字条:小宝不要接送了,俺回老家了。
是爹写的。爹本不识字,他天天接送孙子上学,抽空就用孙子丢弃的笔在孙子用过的稿纸上学写字,久而久之,那双满是老茧的糙手就能写出许多字——大,小,口,手,山,水……小宝从出生到上初中的12年中,前11年由我娘带,娘去世后,爹从农村来到我所在的省城接着带。这可省了我和老婆的劲了,不知不觉小宝长成蓬勃少年了。
看着字条,我鼻子一酸。而老婆却放松起来,她换掉正装,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悠闲自得地嗑起瓜子,看着电视,哼着乐曲,还支使我给她添茶倒水。
娘和爹在的时候,她还是比较矜持的,今天这神态像换了个人。
二
翌年。
一个春光明媚的周六,恰巧没有牌局和酒局,百无聊赖的我突然想起爹——他老人家在老家咋样?爹没电话,我对他的近况一无所知。自从到省城工作,十几年没回老家了,我陡然升起浓浓的思乡恋亲之情愫,便临时决定回去看看。
开车颠簸了十个小时,才回到老家。在老屋前前后后绕了几圈,都没找到爹。我又寻遍了左邻右舍,跑遍了承包地,也没见爹的影子。
转回老屋,还是没见到爹。
我立在老屋前的小院中,吸着烟,瞅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生疏的家。土坯院墙已经有几处塌出豁口,面朝南的三间主房是低矮的泥瓦房,其根基是砖砌的,约莫一米高,这样的根基既可以防潮也可以防鼠打洞,砖根基之上是土坯堆砌的墙——这样的房子叫砖坯房,是用不起全砖的穷人发明的新式建筑。砖基已经多处裂缝,似有崩裂之势;土坯也已经剥落,似已不堪重负,随时都有化为齑粉的可能;屋顶的泥瓦灰头土脸、参差不齐,低处瓦楞上附着的一绺纤细枯草正随风摇摆。
主房旁是一间石棉瓦作顶的厨房——原来是草顶的,听母亲说,父亲自己在家烧饭时惹了火,烧秃了顶,就改成了石棉的,既简单又耐火。厨房没上锁,打开门,唷,石棉顶黑乎乎的,染满了油污尘垢,几根房梁像酥透的炭棍,似乎随时都要断裂。土灶还在,灶台乌黑,上面只有油盐,没有酱醋,灶洞里灰烬丰满,洞前土坯圈的柴槽内散放着麦秸和枯叶。
回到院子里,徘徊着,思绪又回到二十年前那个暑假。娘和我从学校回家,看见爹用架子车独自拉砖往家运,爹已经成了水人,腰弓得像直角。我扔下书包,赶忙跑过去帮爹拉边绳。顶着烈日,一天天,一车车,接连干了一个星期,草房前后都是砖。拉完砖,爹要用模具制土坯。我就帮着拉土,掺料,挑水,和泥。和泥时我在泥中来来回回地跑,为的是把泥和料掺和均匀,而爹绕着四周,用铁锨把外溢的粘泥铲起来,一锨锨往中间送,再由我的双脚踩踏下去。等泥的粘度合适后,我用铁锨把粘泥端往爹准备好的模子里,爹用他坚硬的拳头把粘泥揣实到模具中,然后拳头变成宽大的手掌,把粘泥的面抹平,接着双手轻轻提起模具,一块土坯就成型了。冒着酷暑,一天天,一块块,又干了一个星期,满晒场都是土坯——一行行,一列列,像排兵布阵的棋盘。
爹开始用一把铮亮的钢锹挖基槽,白天热火朝天地干,晚上也不停手,直到深更半夜。挖完基槽,爹开始在槽内铺砖,我为他打下手——递砖,和浆,运浆。新房基一砖一砖地成长着,慢慢地,出了基槽,探出红彤彤的头来。
但四个星期过后,爹就硬让娘带我回学校去,其实暑假余下的时间还很长。他说在家耽误我读书,上学的娃哪能天天摔泥巴、搬砖头、和泥浆呢?我知道爹除去重视我的学习之外,还心疼我的身体,他看我的手脚已经磨出了血泡,人也黑瘦了许多。
寒假回家,新屋(现在的老屋)落成了,比起原来矮趴趴的草房,够宽敞、明亮、大气。呀,爹一个人创造了辉煌!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样的房子确如春光中十八岁的姑娘一般俊俏惹眼,越看越赏心悦目。
月亮上了山,料峭的春风送来阵阵凉意,可爹还没回来。
一个从镇上回来的邻居说,在镇上见过爹。我不知道爹去镇上有啥事,爹没有手机,联系不上,我只能撬开老屋的门锁,耗在老屋里干等,时间在我焦躁的等待中咔嚓咔嚓地流逝。熬到后半夜,我哈欠连天,倦得不行,便和衣睡下。
床还是我小时候睡的,榫眼已经松弛,无比肥硕的我把它压得咯吱响,它似乎不堪重负,对主人发出阵阵哀求。这床是爹放了一棵长了20年的椿树,请了村里最好的木匠精心制作的,听娘说这是盼望我将来能春(椿)风如意呢。床头那个用泡桐树做的大箱子裂了不少缝,箱鼻早已脱离,里面装满我小时候的衣服,红领巾还叠放在衣服上。靠床的墙上挂着我用过的书包——最早的是用零碎的破布头缀成的,后来的几个都是印着五角星的黄书包,是我得的奖品。窗旁的几块木板支起一个简易书柜,里面是我小时候爱看的书。农村的孩子那时很少有书柜,但我例外,只要想看书,目不识丁的爹都会毫不吝啬地去新华书店给我买。我是这个小山村里第一个有藏书的孩子,也是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我真该感谢这些书,是它们帮我打开了懵懂人生旅途中第一扇奇异的窗,透进天外五彩缤纷的景,让我这个不曾走出大山的孩子在心灵上早早跃出了大山的禁锢。不过这些书现在已经灰暗且脏兮,该卖破烂了。窗台下摆放着一张用枣树做的书桌——寓意早日成才、早生贵子,它是娘用攒了一年的钱买的。高脚油灯静默在桌中央,油已干,芯也枯,罩皲裂。家里早用了电灯,留它干啥?我哑然失笑。
第二天,太阳升起老高,也不见爹回来。我感到情况不妙,赶忙去二十里之外的镇上寻爹。
寻完所有街道,也不见爹。询问镇上的熟人,有一个含糊不清地说,我爹大概在镇上住了一晚上,今天好像一大早就走了。
爹在镇上没亲戚朋友,咋会在镇上住呢?难道他是来这寻开心?爹可是一个不枉花一分钱的正直男人,他舍得浪荡一次?爹和娘的感情一直很好,他们虽然也偶有拌嘴,但从来不大呼小叫地吵架,更不打架,爹在花花世界面前难道也变了初心?百思不解的我胡乱猜测着。
我在镇上踅来踅去,折腾了一天,筋疲力尽。爹也许回家了,我便赶忙从镇上返回。
到了家,还没进门,我就迫不及待地喊,爹,爹,你回来了吗?
可等我走进老屋,依然不见爹的身影。饥渴难耐的我急得抓耳挠腮,埋怨爹做事真差劲,这么大年纪了,还在外面乱搞,成何体统?
天暗下来了,料峭的夜风吱吱地吹,漏气的窗口透进阵阵寒意。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便裹紧身上的大衣,跌坐在竹椅里。25w的灯泡发出昏暗的光,照着堂屋里的一桌、四凳、一椅及椅里的我,静悄悄的,没一丝生气。我想看电视剧,可爹没买电视。我无聊地看着四周,墙壁上整整齐齐地贴着我从小学到中学时得的各式各样的奖状,虽然都褪了色,可还能泛出些许亮光,因为纸面上没有浮尘——显然常被掸拭。小时候过年,邻里常买几张年画贴在堂屋里,买几只红灯笼挂在门厅里,图个喜庆,求个亮堂。但爹不买,因为我每年都给家里添几张奖状,贴在堂屋的墙壁上,无比光鲜;还能得几朵大红花,挂在门楣上,无比红艳。爹说这比贴啥都喜庆,比挂啥都亮堂。不过,这些早已失去荣光的纸张和花朵再也引不起我的兴致,我瞌睡得眼皮打架,不到十点,又回椿树床上和衣躺下。一床旧被子裹在身上,但不顶用,我又瑟缩着凑合一夜,真是“布衾多年冷似铁”。
天蒙蒙亮,被冻醒的我咳嗽不止,可还不见爹的影子。
爹一定有严重问题!
我向单位打电话请了假,铆足劲要对爹的行踪查个水落石出。怎么查?在家蹲守不是好办法,要主动出击。于是,我到镇上的车站,找到当站长的同学,让他查一查监控,看爹去了哪里。有重大发现——爹昨天去了县城。
呀,爹去县城潇洒了?这老头长能耐了!
我急急忙忙赶到县城。我家在县城也没亲朋,爹会在哪呢?他也许去了按摩中心、洗浴世界、足疗天地……我假装顾客,买票进去探查,折腾到黑,也没任何发现。
咦,老头子有反侦察能力!
夜已深,困乏不堪的我既恼羞成怒,又无计可施,不得不在县城住宾馆。空调的暖风驱走了我的寒颤,咳嗽有了些许缓解。
清晨起来,我吞下咳嗽药,就急急忙忙出了宾馆,又在县城的大街小巷寻觅了一天,还是一无所获。失望至极的我不得不驱车急忙折返老家。我相信这个荒唐透顶的老头一定回了老屋。
等我大汗淋漓地回到老家,颓废的小院里依旧空落无人,破败的老屋里依然寂静无声。
我在院子里闷不作声地兜圈子,一颗接一颗地吸烟,烟屁股丢了一院子。院里那棵沧桑的柿树上叶蕾密布,我知道经过一个寒冬的沉寂,它现在正欣喜地迎接属于它的又一个蓬勃季节。它每一个枝桠都留下过我攀爬的痕迹,那时它结出的柿子个个硕大红艳、绵柔甘甜。这十几年来,爹娘也在柿子收获的时刻带上最大最红的去省城给我们吃,可我总觉得柿子越来越小了,也没有原来甘甜绵柔了。现在看到它,哦,它已经老朽了,汲取地下营养的能力似乎正在衰竭——我终于明白柿子变小变味的原因了。我本应该向它致谢,给它安慰,可今天,愤然的我绕过来踢它一脚,走过去击它一掌,最后抓住它冰冷枝杈上的一朵叶蕾,揉得粉碎。
直到夜幕密布,爹才荷锄姗姗归家。
“爹,你干啥去了?”满脸冰霜的我发出质问。
爹愣了一下,急切地问:“建国?你咋回了?没上班?黄燕和小宝来了吗?”
“就我一个人,周六就来了!”我的脸拉得老长,腔很硬,眼里喷着火。
“还要俺接送小宝?”爹放下锄头,顾不得洗去满手的尘土,又急切地问。
“不要!我撵到镇上没找到你,撵到县城没找到你,你咋像梦游鬼呢?”我不依不饶地怼爹,也想用这话试探爹是否真去了镇上和县里。
“哦……我出去走走,田里活干完了,窝在老屋里闷得慌。”爹忙解释,脸似乎有点红。
啊,爹真外出疯癫去了!
“土里吧唧的镇子有啥看头?破破烂烂的县城有啥溜头?省城你都玩腻了,还在乎这些旮旯?”我硬硬地顶他。
“嗯……我就……就随便溜溜,不图看景。”爹有点结巴。
看到爹的窘境,越发证实他心虚,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唉!爹在我心中憨实的形象瞬间崩塌。
我把给他带的东西从车屁股后面取下来,扔到地上,又甩给他一沓钱,就头也不回地开车走了。
爹跟在车屁股后面,蹒跚到村头。我从后视镜里看得分明,但没停车。
三
后来,为了防止爹继续做糊涂事,我给他配了手机,常给他打电话,双休日回家的密度也大大增加——不通知,搞突袭。于是,再也没有碰到上面的荒唐事。
不过,我从邻居黄二蛋的口中,还是探出爹有问题,爹会选择周一到周五去镇上或县城,晚上不归。二蛋在讲这话的时候嘴里半截肚里半截,两只圆圆的小老鼠眼还故意忽闪着。
哎,爹还是背着我去作乐,这个为老不尊的糟老头让我丢尽了脸!
必须全天候监督这个可恶的老头。
后来,爹每次晚上不归,都有一双眼睛盯着,记录下来,及时向我汇报。这双眼睛当然长在无所事事的光棍黄二蛋的脸上——他是我雇的探子,工资丰厚,干劲十足。
记录显示,爹每个星期选择周一到周五的晚上在外住宿!
如此频繁的外宿,说明爹干那不雅之事已成瘾。守不住寂寞的爹要找老伴也可以,做儿子的我想得开,没意见,但也应该“明媒正娶”,和不三不四的人厮混,老脸不要了?
小时候,有一次我拿了邻居家母鸡下的蛋,偷偷地煮吃了。爹把我的裤子扒掉,按在地上,一阵暴揍,屁股被打得肿起老高。之后,他还唬着黑脸,对跪在地上的我怒吼道:“做人要正道,做事要厚道,饿死不做贼,贫死不为娼。记住了吗?”他说这话时的气势可谓刚正,情态可谓恳切,声音可谓洪亮,对几岁的我可谓如雷贯耳、惊天动地。我那时当然不知道“娼”字的意思,但我知道一定和“贼”一样是坏人。唉,爹那时的正经难道是装出来的?爹是个表里不一的小丑?
知晓这悲催的状况,我回家看望爹的次数越来越稀,偶尔见面叙话的时间越来越短。唉,我都懒得正眼看爹,还有啥话可叙呢?
我以为我这样的态度能让他明白过错,从而改邪归正。可,黄二蛋的记录还是一如既往。看样子,爹是死不改悔了。我觉得自己在老家已经颜面扫地,回老家成了我痛不欲生的苦难。
我对老家越来越淡漠,逢年过节机械地给爹汇钱寄物,只为了却作儿子的义务,只为让老家的邻里知道我是一个孝子。
四
有一天,老家的邻居给我打电话,说爹不行了。
我带着老婆孩子急匆匆回老家。
爹瘦得只余高大的骨架了,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喘息着,但见到我们时还是满脸布满笑——那笑意透着瘆人的恐怖。
每次都是您辛苦,木春实在感激。
您对拙作的抬爱,对木春的鼓励,都是木春前进的动力。
谢谢啦。
遥祝安好。
预祝元宵节快乐!
谢谢社长鼓励!
遥祝社长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