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芭蕉绿(散文)
天下的词汇,难以摹状一个“绿”字,浅豆绿、橄榄绿、苹果绿、原野绿、森林绿、洋蓟绿、苔藓绿……不一而足啊。我独独喜欢一种绿,叫“芭蕉绿”。
一
“芭蕉”一词,读起来有嚼梅吹雪的感觉。会想到江南的白墙黑瓦,烟柳画桥,亭台流水。似看到一个穿着绿裙的少女,倚在杨柳下吹笛,不远处,一树桃花开得灼灼,天边,几片闲云缓缓地飘。芭蕉,招来最美的陪衬。
芭蕉,入了诗词真是美。“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蒋捷《一剪梅舟过吴江》)全词独爱这句,每次读之,身心俱醉,身心俱爽。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美得神清气爽,有春光无限、山河静美之意。樱桃的红,冶艳,妖娆,像个狐媚女子,会勾人,大红和它比过于端庄,粉红只嫌浅薄。芭蕉的绿,纯粹,明亮,深沉,简直占尽春光,对比着看,竟嫌清照女士笔下的绿肥红瘦有点小家子气了。
如若我是画家,我要画一幅画——烟花三月,江南小镇,远山如碧,绿水人家绕,田野葱郁,人家的后院,樱桃正红,芭蕉正绿,一个清秀的女子倚在窗前,双手托腮,凝望远方,眉眼间有淡淡愁思。樱桃和芭蕉重点勾勒,用色要大胆,色彩要浓烈,红与绿对比要强烈,毫无俗气之感,而是惊艳,是大气,是华美,有藐视春光的气派。
思绪纷飞间,恨不能马上做一条红绿相间的拖地长裙,红就要樱桃红,绿就是芭蕉绿。初夏,穿上身,行走于小城的街巷间,裙摆摇曳之间,有惊心动魄的美丽,想必那一树树的凤凰花都会变得黯淡。
《红楼梦》里,大观园的公子小姐办诗社,各自取别号,林黛玉是“潇湘妃子”,贾宝玉叫“怡红公子”,宝钗为“蘅芜君”。三姑娘探春因爱芭蕉,自称“蕉下客”,众人都道别致有趣。黛玉因庄子曾有“蕉叶覆鹿”之说,取笑说要牵了他来,炖了肉脯子来吃酒。多愁善感的林妹妹,也有如此爽朗活泼的一面。好一个“蕉下客”,如此雅致,如此脱俗,竟把所有的别号给比了下去。好喜欢“蕉下客”这个名字,如魏晋名士,潇洒不羁,风流蕴藉。
二
那年江南行,看上海、苏州、乌镇,皆匆匆,杭州是最后一站。上午游西湖,人声攘攘,不免悻悻然。下午去湿地公园,庆幸公园非名胜,游客寥寥,难得的安静,不由欣喜。园内有一汪湖水,不大,清莹透亮。水边有杂草闲花,簇簇芦苇,以及数棵树,赶趟儿似的挨挨挤挤,生怕别人瞧不见。
唯有一株芭蕉,悄悄立于一隅,那一袭司空见惯的绿,不见得多么美艳,比不得桃花红,梨花白,却把我迷住了。那样的孤傲,那样的冷漠,仿佛所有的热闹和它无关,仿佛不属于这个尘世,只是淡然伫立,静默伫立,把阔大的叶向四周漫不经心地伸展,不为讨好谁,不为取悦谁,只为自己伸展。那种风度和气派,让我想到一个中年男子,淡薄名利,看透世事,躬耕田园,守着几间旧瓦房、一壶酒、一杯茶、几本书,却过得很逍遥,很自在。
所有的人都去看水,看树,看花。我独看芭蕉,毕恭毕敬地蹲在她的面前。它孤独了太久,一直在这里等待,等待一个懂它、爱它的人。它把我当成它的知音,娓娓诉说,我在倾听。它曾是一棵种子,因为命运,飘落于此,在这里已生存了很多年,看到过湖水的丰沛和枯干,一棵树的成长过程,一朵花的绽放和凋零,它熟悉这里,洞察到这片土地的一切秘密。曾有人从它身边走过,那是一个画家来此作画;也曾有情人坐于它身边,立下山盟海誓;节假日之时,偶尔会有游客来,但没人稀罕它,这样也好,落得清静。这里景好,又静,它喜欢。它对我充满感激,因为我是唯一对它倾心的人,它会为我祝福的。
小城的九天湖公园,有十几株芭蕉,密密聚集在一起。每一株都极尽浓密,每一片叶都极为阔大,用力伸展,不是收敛的姿态,而是张扬,无所顾忌地张扬着。它就是要张扬。它寂寞了千年,孤独了千年,每一片叶子都渗透着无尽的清冷,飘荡着思妇和游子的春愁离恨。如今终于穿过岁月的风尘,进入到热闹的城市,它要像桃花一样绽放,像野草一样铺向天边,像油菜花一样出尽风头,要把积压已久的郁闷狠狠释放,要把绵绵不绝的离愁别恨抛给春风和大地。
芭蕉终于找到了久违的存在感和满足感了,但是我却怅惘了,失落了。过多的芭蕉聚集在一起,气势夺人,威风凛凛,却少了一份韵味和风度。这就是芭蕉天生的宿命,它不适合扎堆,只适合离群素居——三五株即可,一二株最佳。最好远离城市,繁华与喧扰不衬它的气场,乡村、山林、水边,人家的庭院,是它最好的栖息地。
不知芭蕉怎么想。
终有一天它会厌倦城市的。汽油味太浓,叶子上都是汽油味,还有灰。太吵,虽是公园,马路就在不远处,车子日夜不断。节假日,人更多,频繁被人拍照、留影,还有人喜欢走进芭蕉丛中留影,折断芭蕉叶,还踩在上面。城里人爱看植物,却不爱惜。然后它会想念山野,无人干扰,与清风明月相伴,与蝴蝶蜜蜂嬉戏,天蓝云白,空气清爽,叶子清新。多好,多美。
三
前年,店面搬迁,别的也就罢了,让我最满意的是二楼有一扇铁门,镂空的设计,对着小区中庭一角,——那里有几棵树、两片草地、数株灌木,还有两株芭蕉。一株瘦小,叶子并不鲜嫩,半绿半黄,有憔悴迹象,似历尽世间无限沧桑,却不气馁,依旧活得热烈,姿态刚劲,无惧无畏。另一株长势汹涌,丰盈,茂盛,叶子肥大,活泼生猛,霸气外露。两株芭蕉并未紧挨,而是隔着一点距离。咫尺之距,对芭蕉而言,却是天涯,多像尘世间的一对男女呀,相爱,却不能相守,只能永恒的相望,永远的相思。
春天的午后,倚门看芭蕉,最得意趣。那时,周遭寂静,唯有鸟鸣此起彼伏,芭蕉叶在春风里轻轻摇曳,顿觉满室清幽,关着一院子的春色。烟雨季节,芭蕉叶被雨水滋润,刚性尽收,柔媚凸显,看得心会软,以为置身于江南。日日上下,进出,始终有一抹绿意在眼前飘荡,不由心清目明,感觉寸寸光阴变得旖旎起来。
一夜,雨急,风猛,整夜睡得不安稳,担心芭蕉叶被折断。次日早早到店,先赶去中庭看芭蕉,都好好的,心方踏实。夏日,遇狂风暴雨,心不免忐忑,为芭蕉担忧。频频上楼,殷勤探芭蕉,看片片芭蕉叶被狂风裹挟,疯狂舞动,似有折断之危,不由心疼,想用什么来盖着芭蕉,又怕人笑我痴。芭蕉最终安然无恙,不由欣慰。盼着春天,阳光温和地照耀,春风得意地吹,鸟儿放肆地鸣,虫儿欢快地啁啾,春雨盈盈地洒,那么芭蕉和看芭蕉的人儿都是欢喜的。
好想有一个院子,我要种梧桐,种杨柳,肯定少不了芭蕉,一株就够,种于窗前。梧桐用来听雨,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虽然有凄楚,有幽怨,却无比的曼妙动人。杨柳用来勾引春风,风摆杨柳,撩人,迷人,可温柔无尽的岁月。那芭蕉,自然不是为了覆鹿,也不是如怀素一般用来练书法,只用来看。春夏之交,我要穿一袭白底蓝花的旗袍,坐在窗前,捧一本泛黄的宋词,旁边搁着一杯香气袅袅的陈年普洱,还有一碟樱桃,用雪白的碟装着。嚼着樱桃,看着芭蕉,念着“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多么有趣,多么有味,芭蕉想必也会醉的。
有时候,我是恍惚的。明明是芭蕉绿着,我却看自己的衣着,仿佛穿的也是绿衣。哦,芭蕉像我,我更像芭蕉吧。一个人特别喜欢一种植物,可能前世与之有缘,我顾不上去找缘分,缘分是骨子里的相像,不管怎么样,我爱芭蕉,我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