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条鱼眼看着就要下小鱼儿了，正好过年，年年有余，把画上的鱼变成活鲜的鱼，日子平凡，一点儿的喜庆就能把寻常激起点微澜来。
　　 于是，从年三十开始，我就天天俯在鱼缸上方，盯着那条“母鱼”看。母鱼，我为自己创造的新词感到好笑。动物们，能下崽的，母猪，母牛，母羊，母鸡，母狗………好像没有母鱼，但这条母确实已经产了好几窝鱼了。这次肚子特别大，像双胞胎的孕妇，看着它那大肚子，我都替它累。可它自己全然不觉，不像孕妇那样谨小慎微，依旧在缸里游来游去，身型臃肿动作却依旧灵活骄健。这种鱼不像其他的观赏鱼优雅，它们自带野性，动作迅猛，特别是雄性鱼的大红尾巴摆起来像女人扭胯，大开大合。初一，初二，直到初三，我早起开灯，睁开惺忪睡眼，一下就看到了好几条还没有逗号大的小鱼。它们的尾巴就是一条细线，通体透明，眼神不好的都看不清。只有头上两个圆溜溜黑亮亮的小眼睛，才知道那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它们从娘胎里出来就能游动。一会儿浮在水面上，一会儿七八条聚在一个铜钱草的叶子上，当旁边的大鱼游过来，搅了它们的安静，或够成威胁，它们便机灵地四下分散，迅速潜到缸底的水草里，隐藏着。也可以悬在水里好久不动，只有细小的尾巴快速地摆来摆去。
　　
　　 二
　　 我是喜欢这小鱼的。
　　 丈夫和我都喜欢花草，也喜欢养鱼玩。以前买的观赏鱼好看，但实在不好养活，养不几天就死了，于是隔三差五买鱼就成了累赘。
　　 从清家捞来六条鱼，指甲盖那么长。不像以前买的鱼那么好看，颜色绚丽，红的黄的黑的还带着各色华丽的斑点，壅容华贵，像富贵人家的娇小姐。而这些鱼，通体乌青，表皮粗糙，好像从哪个山沟沟里淘来的山野村妇。也许鱼和人一样，越是好看越娇惯不好养，越是粗糙越皮实生命力越旺盛。富贵人家的娇小姐在我家往往没几天就香消玉殒了。而这些山野村妇却在这里活得有滋有味，有时好几天忘记投食，它们依然生龙活虎，只是当我走近鱼缸，它们会一下聚集到我跟前，摇着尾巴，用嘴巴碰着鱼缸，唤我喂食。投进一点鱼食，它们张开小嘴纷纷去找那些小不点填肚子去了，早就忘记了我的存在。真是一群没心没肺的小东西，倒也好，我也就不用提心吊胆，怕它们饿着又怕撑着，像个下人整天小心翼翼伺候着，还是一个不小心就养死了。
　　 几个月后，鱼们有的长出了红尾巴，在水里甩来甩去，像少女的一潭秀发，绚丽地张扬着，又像那曲霓裳羽衣，在大唐的圣殿上华丽挥洒，只是鱼儿怎么都不会知那首失传的曲子，怎么会在它们的身上得以重见天日。
　　 没有红尾巴的，通体呈青灰色，后来才知道，那是可以下鱼崽的母鱼。得了不多久，一条鱼竟然下了鱼宝宝，十几条呢。那晚，我使劲看了几眼，心花怒放睡觉了。可第二天早上一看，那些鱼宝宝一条也没有了！清说，刚下的小鱼会被大鱼吃了去，果不其然！心里像被挖了一块肉去。我围着鱼缸左看右看，那当了妈妈的鱼，一点儿都不知道伤心。旁边的鱼还在一个劲地追着它跑。原来，它肚子里还有小鱼没生出来。它的后腹部一个小口应该是个产道，小鱼从那里生出来，后面紧跟着的大鱼一口就吞了下去！天哪！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都不知道自然界的生存法则如此残酷。
　　 鱼缸里鱼儿们你追我赶，你上我下，嬉戏逗欢，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那么自然。鱼的世界就这么残忍吗？牛能流泪，鸟会悲鸣，我知道，动物们都有感情，阿狗阿猫都记得主人的家，打都打不走。燕子，千里万里，每年都要飞回那个老巢。为什么鱼这么狠心，要吃了自己的孩子呢！
　　 直到有一天，想起一句话：鱼只有七秒钟的记忆。忽然为它们悲哀，一股悲凉涌上心头。七秒钟，小鱼刚出生，来不及眨眼，甚至来不及摇一摇尾巴，大鱼就忘记了它们是孩子。多么可悲可怜又无奈啊！七秒之后，亲情亲昵柔情爱情，烟消云散，谁也不认识谁了！那短暂的流连，如孟婆的汤，喝过之后，一世情缘，再无瓜葛。
　　 如果，人的记忆也只有七秒钟，是不是可以选择，选择不痛的不苦的，选择那些有颜色的，有温度的记在心里，把那些灰暗的低沉的压抑的，转过身统统抛之脑后！
　　 可是，人，毕竟是高级动物。狗猫尚且恋家，人哪能不念旧呢？如果真有孟婆汤，面对世间真情，谁又愿意喝下那碗忘魂汤？甘愿跳进忘川水，宁受千年之寒，也要记住那般模样，等待来生再相认！
　　 人啊，毕竟是人啊！
　　 读温庭筠的词，不得不想到他和鱼幼薇的故事。小幼薇聪明伶俐才气逼人深得温庭筠的喜爱，那时的她是可爱的幸福的。成年后的她因遇人不淑，自甘堕落入风月污流，从此，看见“鱼玄机”三个字，心里总是隐隐作痛。我宁愿她只有七秒钟记忆，记住以前的美好岁月，而把以后的遭遇全部忘掉。
　　 世人都爱张爱玲的才华，都为她的一生唏嘘，如果她也只有七秒钟的记忆，如果只让她记得爱的甜蜜，让这七秒钟的甜蜜来陪伴她的后半生该是多么幸福啊！
　　 曾读过一篇文章，忘记了题目和大部分内容，只记得一个小情节。得了老年痴呆症的父亲，已经不认得自己的儿子，却在一次宴会上，把饺子装进自己的衣兜里。别人问他，他说，儿子喜欢吃饺子。这是一篇把我看哭了的文章，好多年了，每每想起仍旧会热泪盈眶。父母之爱子女，如高山巍峨如沧海永碧，孩子，是他们心甘情愿用生命去守护的心尖尖。即使生命退化即使记忆残缺即使不能与子相识，却依然记得，儿子爱吃饺子。漫长的岁月，这七秒钟的记忆感天动地！如果我只有七秒钟的记忆，也让我记住这人间最真的情，最厚的情，让我永远记得母亲父亲，别让它们如烟如云，飘散在苍茫的人生旅途中。
　　
　　 三
　　 我想，我有精神洁癖，无法接受心仪的事物有半点瑕疵。凡事都想要个最好，完美无缺。虽然也知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完美，所谓的完美不过是自欺欺人，人无完人，金无赤足。鱼的世界里一样存在不完美。
　　 因为爱，才生欢喜。因为爱，才去靠近。也是因为爱，才想心中所爱完美无暇。可是，我又知道，世间万物都是相生相克相互依存的，不完美的遗憾中有着沉重的回味，无法改变的法则中有着生存的奥密。我又何必跟几条不会说话的鱼较真。它们只是一群生物而已。
　　 鱼，在中国人的心里是喜庆是富裕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一种精神寄托。而对于我，每天回到家，看到它们在水里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为生活所累的疲惫荡然无存，它们是抚慰我的小精灵，它们让我觉得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这就够了。
　　 我重制了水草，放上几根硕大的铜钱草。缸底铺一层海边拣来的鹅卵石。可惜我不能像三毛那样多才多艺，把这些石头上画上彩笔，让它们更绚丽。它们只呈本色，或乌青，或栗棕，或嫩白的卧在水里。也好，鱼缸里有了情趣。
　　 在一家人的看护下，把大鱼生出的小鱼捞出来，安置在这个新家里，它们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喜欢小鱼。小的东西，总是可爱的。小鱼怯怯的，弱弱的，不那么闹腾，安安静静地浮在水草间，或者水面上，甩着细小的尾巴。它们的旁边是比它们大几倍的长辈，但也是没长全身子的小鱼，还没有吃小鱼的胃口。它们共处一室，家人一样，和谐，安定。这样的相处，透明，平和，轻松，自在，惬意，快活。换一种方式，换一个想法，则烦恼去，情趣来。
　　 生活，也一样。
　　 任何美的东西，带给人的永远都是正能量。鱼的世界，我花时间悟到的，不是几块字那么肤浅，它们把我带入一片深海，让我探到生命汪洋中的尖锐与阵痛，撕裂与重合，最终，这些都会变成我的肉我的骨，我的尾我的鳍，让我在生活的海浪中游得更远更深更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