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家的仓廪有两种：一种叫“塔柜”，长方形，半人多高，两个藏粮格，门在上方，能整体移动；一种叫“仓”，依托柱、梁建在楼板上，两米多高，门是由七八块木板插到门框缝槽里组成的，储存量比塔柜多，不能整体移动，是固定的。
　　 小时候，我家还没有仓，只有塔柜。不知道是谷仓比“塔柜”藏粮多或大气，还是奶奶总把好吃的东西，从仓里拿出来的原因。我总是想，若自己家里也有一个仓，那多好啊！连做梦都梦见过好几回。
　　 我时常跟着奶奶，就像她的一根尾巴，在她住的老屋里，这里摇摇，那里晃晃。为防止尖嘴、贼眼的糟蹋和小馋猫的叼走，大概奶奶认为，这些米粉丝干、面干、生粉丝干、以及二姑出嫁后孝敬爷爷、奶奶的东西太珍贵了，才放进仓内。
　　 虽然物质匮乏，但我少的时候有厌食症，吃饭很挑剔，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因此奶奶为我的吃饭问题伤透了脑筋。她千方百计去搜寻好的食材，自己也把这些节省下来，变着烹饪的法子，希望我能够多吃下几口饭。我是她四个子女下辈中的长孙，当时她特别疼爱我。而老家人，长期吃大米和番薯丝干煮的捞饭，这饭冷了以后，番薯丝干一根根清清楚楚的，硬绑绑的，我总是不肯吃。于是，奶奶就迈着小脚，摇摇晃晃地，从木楼梯中走上去。磕嘚，磕嘚，打开一块块仓门板，窸窸窣窣，从仓里面拿出米粉丝干或面干或生粉丝干，为我烹饪。有时还会从里面拿出其它好吃的东西给我吃呢。
　　 所以，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仿佛有仓就粮食，有仓就有好吃的东西。
　　 二
　　 七十年代初，因怕洪水，我家把原来地势较矮的房子，迁移到地势较高的位置。说迁移其实并不简单，等于新建一栋泥墙黛瓦木建构的房子。屋址选在山坡上，单单平整地基一项就耗费了不少人力物力，用了几个月时间。因为，当时征服自然界的生产能力很低，用条锄、锄头、铁锹挖土石方，用簸萁、手拉车将其运送；挖到最坚硬的岩石层时，才请水库工地爆破人员设计，炸了低威力的几炮，因周围有民房，不能大面积爆破。如果是今天，挖掘机驶过来，几天就可以搞定了。今非昔比，现在即使建混凝土高楼，也就是几个月的时间。
　　 经过一二年的奋斗，土坯房终于建好，但内部的板壁、楼板等装修，陆陆续续一直拖到八十年代初才完工。并且，也有建造了一个崭新的大谷仓。我家终于有仓啦！比奶奶那个明亮，因为它长期被烟熏且有些年头，而外表变得暗黑。那些天，我会到楼上去看看，摸一摸崭新的谷仓。
　　 那时，刚包产到户，加上杂交水稻的不断优化推广，稻谷产量一年比一年高，我家谷仓里的稻谷也一年比一年丰盈。
　　 我常常要帮家里碾米。卸下一块块仓门，有时谷仓里稻谷满，就要垫着凳子，有时稻谷浅，就要爬进谷仓里，用蔑畚斗，从谷仓里盛出一斗斗稻谷，倒在盛谷的箩筐里。霎时，谷物香气弥漫，同时响着盛谷时的唰，唰声，倒谷时的哗啦啦声。盛满后，捋上萝筐的担绳，套进扁担，蹲下身子，弯下年青的腰，把一百多斤重担子压在肩上。扁担一弯一直摇晃着，响着吱呀吱呀，我就这样挑着两箩筐稻谷，快速迈向碾米厂。
　　 碾米时，我也要帮师傅的忙。在皮带滚动时发出的“别哒，别哒”声和机器轰鸣声中，我把箩筐里稻谷，用畚斗源源不断地盛到碾米机的斗里。碾米机的一个口子便滚出粒粒沉甸甸的白米，后面一排缝隙也分离出蓬松的米糠。此时，也要打扫地上的米糠，把它盛到箩筐里。接下去，用古老的风车，把米中的细米糠糟粕彻底去干净。再把一头米，一头米糠挑回家，把白花花的大米归入米缸里。
　　 三
　　 一九八〇年，我要迎接高考。我班主任的妻子是区粮管所所长，也是我的同乡，跟我家的关系也比较好。她跟我父亲说，父亲又跟我说，叫我到她家里晚自修，好得到她丈夫的辅导。她家就在粮库的旁边，进出都要经过粮仓。自修了几个晚上，终因拘束，不自由，而不去了。但这个区粮库，让我大开眼界，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稻谷！堆在那里，像一座座大山，成了饭碗的后盾。我伫立跟前遐想，这么多粮食大概能让全区人民吃上好几年哪……
　　 我也看到过粮管所大门口道路上，排着装满稻谷的一车车拖拉机、手拉车的队伍，声势浩大，正在交公粮。这一场面、情景，让我想起电影中的“支前”队伍。天下仓廪殷实，饭碗端得稳。手中有粮，心里不慌。
　　 一九九〇年期间，我已经在城里工作，父亲还在家里那几亩责任田里种水稻，他时常把大米送到城里给我吃。每当送来大米、一些蔬菜、豆腐和家禽肉蛋时，父亲也把日渐苍老的背影和几声咳嗽留了下来，我的目光会有一点点模糊。
　　 后来市场粮食越来越来充裕，城乡各副食品商店都有大米可售，而且十分丰富，价格不贵，购买方便。人人买得起，吃得起，缺粮时代已经过去。
　　 四
　　 现在，母亲还居住在离城不远的老屋里。妹妹回家时，看到饭桌上摆着的剩饭剩菜，闻一闻，觉得有异味，就哗啦，哗啦，给它倒个精光。母亲站在一旁很无奈地说：“不要倒啦，不要倒啦，还好的嘞，可以吃的嘞！”
　　 母亲是从极苦的日子里走过来的，一直很节俭，不浪费。她常说：“那时连剩饭剩菜也没得吃，有这个吃还算好的，就不会饿死人了。”
　　 我也劝她：“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为了身体健康，不要过分节省。最好，饭菜要少烧，有些菜最好当餐吃完，当天吃完。那些变质的剩饭剩菜绝对不能吃！”
　　 母亲倒好，反而劝起我们来了：“现在大家都富了，还要节约，不能浪费啦，‘天晴要防下雨’。现在世界不太平，你看新冠病毒把人害得多么苦啊！”
　　 母亲这一句平凡朴实的话语，说得发自肺腑，难道不是代表了每个普通老百姓，一句忧国忧民的伟大的道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