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果子(散文)
被疫情压抑了三年,终于放开。跟随春的步伐,仿佛过去的时光此时堆在一起,必须去好好拥抱。又到了一年拜年季,大街小巷人潮攒动,充满了久违的热闹。老家这里,人们出门拜年总少不得带上三样礼品:果子、酒和水果。亲戚见面,先是互道过年好,接着主家会忙不迭地一边伸手接过礼品,一边又笑着说,来了我就高兴,还带什么东西!这是最平常最亲切的客气话,过年听着,无需什么精彩,便心花怒放。
“果子”是我家乡的叫法,主要是指糕点,似乎又不限于糕点。糕点涵盖的种类就很丰富,什么桃酥、江米条、牛舌饼、饼干、燎花、绿豆糕、蛋糕、萨其马,甚至各种南北月饼,都可以算作糕点。在我们这里果子还包括油条,麻花等一切面食甜点。
在我的记忆里,果子这个词,充满着神秘,不打开真不知其中的精彩。这个词灌输到我的脑中,甚至提及,就来了食欲。
一
我们村紧邻着镇上,小时候,果子多是供销社自产自销,前店后厂。父亲有一位战友在供销社上班,记得一次父亲带我长见识,到车间看“打果子”的。几十个穿着白大褂的师傅围坐在一张硕大的铁制桌案旁,有和面的、有揪剂子的、有擀面团的、撒芝麻的,还有烧煤添火的。外面冰天雪地,屋子里暖烘烘,水气缭绕,弥漫着异香,让小小的我忍不住流口水。父亲的那位战友和气地把一个刚出炉,香喷喷的牛舌饼递给我,我牢记母亲的嘱托,背过手去,即便是父亲允许我也始终不肯接,惹得很多人竖大拇哥,我到现在还记得。
供销社站柜台卖果子的是位胖阿姨,那时候大家出门买的最多的是大块桃酥,每斤大概能称15-16块儿。她打包果子像是变戏法,只见她麻利地用吊着的杆秤称好桃酥,把桃酥分成四份竖直码放在一摞草纸上,抽起两张纸对角折叠,再抽起另外两个角折叠压好,表面敷上一张粉红的纸,用柜台上方悬吊着草绳迅速缠上几个来回,打上结,指甲轻轻一掐一揪,断开的绳子弹回去,还在空中像弹簧一样悠然地跳着舞蹈,一包果子就四棱见线地摆在柜台上了。两包果子往一起一摞,在她的手里快速转上几个圈,就是一份精美的礼品。
我曾回家找来纸张,用地瓜片做果子,试着包装,但笨手笨脚的,找不到那种魔术般的感觉。
后来纸盒的出现,果子有了另一个名称,叫做“匣果”。顾名思义,装在纸匣子里面的果子。简单易装,这也使果子的种类变得丰富起来,颜色也更加鲜艳起来。人们变着法地往里面加上各种糕点。酥皮类的、油炸类的、烧饼类的、膨化类的,等等,方的、圆的、菱形的、三角的、开花的,蘸糖的、蘸芝麻的,蘸花生酥的,甜的、咸的、酥脆的、怪味的,不一而足。也可以自己在琳琅满目的柜台前当面挑选,称斤装匣,更有快感和仪式感。
亲戚间最讲究“礼尚往来”。当年的父亲作为家中长子,担起了家族走亲访友的“重任”。我还是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大人出门拜年了,那年月水果是奢侈品,一般人消费不起,但至少两样东西不能少,两包果子,两瓶酒。果子一般就是散称打包的大桃酥,酒最初也是散装白酒。
物质上的匮乏让收到礼物的人家舍不得拆包品尝美味,往往都是交给小辈,转身又送给了另外的亲人,家家如此。为了避免尴尬,多是姨家来的送给姑姑家,舅舅家来的又送给叔叔家。这就是所谓的“轮关”。有时候,轮到了最后收到礼物的人家,拆开一看,甚至出现了糕点长毛,水果腐烂的现象,大家也不会太计较,会心一笑。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嘛!
我们家里三亲六故多,收到的礼品总没有送出去的多。从大年初二开始的半个月里,我和妹妹总是眼巴巴地看着一包包,一对对,一匣匣果子被亲戚提进来,第二天又被父母一包包,一对对,一匣匣地拎出去,也不见母亲松口给我们打开,尝上一点儿,只能干瞪眼儿吞口水。果子码在红色的板柜上,果子把草纸浸的油光透亮,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那时候塑料还没流行,走亲戚盛东西多是用柳条篮子,后来又有了网兜,放在车筐里或者系在车把上。自行车前面大梁上坐着孩子,后架上坐着大人,骑车人在冰天雪地里摇摇晃晃行走,喜气洋洋,载着一路的欢歌笑语。纸包的果子难免会有磕磕碰碰,包装一不小心就有了裂痕。我和妹妹曾偷偷地从破包的缝隙把果子渣倒在桌子上,再用舌头仔细地舔干净。一次,觉得这样不过瘾,我抓牢果子包,让果子在里面轻轻地摩擦,这样就能掉下更多的碎屑和芝麻。可不小心用力过大,直接把纸给扯烂了,果子掉了一地,全摔碎了。那次,被母亲结结实实打了屁股,可母亲打完之后眼圈却发红,说:“都怪你爸妈没本事,家里穷,让我儿馋成这样!”
记得最清楚的是太姥姥(母亲的奶奶)给我和妹妹拿果子吃。我没见过姥姥,太姥姥一定程度上充当了姥姥的角色。一次拜年,太姥姥屋里只剩下我和妹妹,太姥姥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她插上门,把一个高凳子挪到屋子中央,扶着柜子,两只缠过足的小脚站上去,努力挺直干瘦佝偻的身子,高举双手把房梁上吊着的一个黑黢黢的竹篮小心地拿了下来,放在炕沿上,然后哆哆嗦嗦打开包装,从里面拿出两块蛋糕给我们兄妹,并催促我们快吃,吃完好好擦擦嘴,别声张,孩子太多,太姥姥也给不过来。太姥姥那年80多岁,牙也快掉光了,这些吃食是她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到现在,每想到姥姥家,甜甜的回忆里总少不了有一只吊篮,一个干瘦的身影在眼前晃动。
我刚出生几个月后母乳不够吃,总是饿得啼哭。母亲急得团团转,听说供销社到了一批炼乳,赶紧给我买来。可我只要嘴碰到橡胶奶头就会呕吐,没办法炼乳匀给了同村孩子。母亲后来想到了给我买“大片果子(桃酥)”试一试。把果子放在温水洇湿,用手指抿一点轻轻抹进我的嘴里,我吧嗒吧嗒小嘴,竟然开心地笑了。我的人生最初接触的烟火气竟是果子,也从此结缘。
我小时候,家乡人给老人祝寿都是送白面。把找来的报纸糊成口袋,每包装二斤,庆66大寿送三包六斤,庆80大寿送四包8斤。每包纸两边翘起两只耳朵,胖墩墩,活像几只小胖猪。主家一般都会压回寿桃或者挂面,也有讲究的,要压回来一包果子。
盖房上梁和搬家是庄户人家的大事,亲戚也要拎上两包果子给主家贺喜。家里有老人去世,等擦完身子,理完发,穿上寿衣后,要在死人嘴里和两只手里各塞上一块儿果子,表示不能空嘴走,黄泉路上有吃的。
二
对“香油果子”的最初记忆来自小学一年级时候我同村同班一个同学。他是家里的独子,父亲在外是吃“商品粮”的。一天早上他一进教室就指着自己油汪汪的嘴巴跟同学们炫耀,说:“今天早上我爸带我在五一五(镇上地质队简称)吃了香油果子,我现在出气都是香的,你听听(家乡话不管耳朵还是鼻子都说听听)。”然后挨个对着我们哈气。香不香早就没了印象,他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倒是记得非常清楚。我知道家里不可能给买“香油果子”,也从来没问过那到底什么东西。很多年都认为是香油做的桃酥之类的美味糕点,后来才知道是油条。“五一五”里面都是操着外地口音的地质勘探工人,似乎他们跟我们生活在平行的两个世界,所以才有这种叫法。
在唐山上大学后,初次见到学校门口有推着三轮车卖“煎饼果子”的小贩。一张杂面薄饼,加上一个鸡蛋或者火腿,抹上面酱,辣酱,撒上葱花,香菜,芝麻,再裹上半根油条,一卷一对折,简单的美味就成了。摊位的玻璃罩子上往往写着“正宗天津煎饼果子”,才知道天津人管油条叫果子。也知道了煎饼是煎饼,果子是果子。
大学毕业那一年,工作已经定好,离上班还有三个多月,我又打起了干个临时工的主意。从上初中起,我就没让自己的暑假闲散过。打猪草,放牲口,下地干活这些不算,我还卖过冰棍儿,蔬菜;在大棚,砖窑打过工。这次我选择了摊煎饼果子。那时候觉得做买卖不用费劲找项目,城里流行什么直接搬到县城就行了。煎饼果子在我们县城还没有,且投资小,见效快,我就看准了这一点。
早在之前我就有意无意地打听过锅台灶具从哪里购买,面饼谷物如何配比等,但真要自己动手去干,也费了一番心思。买不到现成的锅和灶,就到废品收购站碰运气。找到了一块厚铁板,让气焊师傅割成一个圆形,焊上两个把手,这就是锅了;又找来一个废旧铁桶,父亲给我在里面安上炉条,下面做一个活动风门,再抹上耐火土,就是一个移动的土灶;三姑父是木匠,求他给做了一个框架,按上玻璃;买来焦炭,绿豆,芝麻,面酱等等,我就算准备齐全了。当时不知道白面和绿豆面的具体比例,都是道听途说,就自己在家试做。果子用现成的,找到出摊不远处卖油条的,让他按照我说的大小定制,谈好价格,按时来取。我还找来一个“匣果”盒子,剪好尺寸,做了一个幌子,挑在一根长长的竹竿上,两面都歪歪扭扭写着四个大字“煎饼果子”,就开始营业了。
开始时候,摊不开,摊不匀,打鸡蛋失手落在地上都是经常的事。好在没什么技术含量,很快就掌握了技巧。到现在,我单手打蛋的本事都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我家离县城有10华里,当时是暑期,也就四点多钟,天蒙蒙亮就得起床。先是生火,焦炭不容易着,要用软火把玉米芯或者木柴引燃,再用鼓风机慢慢吹红焦炭。等火着得差不多了,再出发进城。我所选的地址是北门外批发市场门口,一早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很多都是一早空着肚子进货的精打细算的买卖人。我当时定价仅是一元一套,又加上是新鲜食物,真材实料,所以很受欢迎。很多时候忙不过来,稍有时间都要提前做出来放在盖帘上,让来去匆匆的人不用等就可以来上一套犒劳一下肚子。也有人一买就是几套带回去给家人尝鲜。
妹妹那时候早就不上学,和我一起早起出摊。妹妹比我勤快,又会说话,生意一直不错。每天大约过中午人渐稀少,才会收摊,赶上哪天卖得不算好,我还会摊出十几份放在盖帘上,去商业城里面叫卖。
三轮车拉着玻璃罩子又重又容易打碎,每次走在路上我都要小心翼翼。附近一个医院看门的大爷主动跟我说,可以把罩子放在他家自行车棚子下面,早上来了敲门他就给我开,这样我就轻松多了。真是哪里都有好人,这让我省了很多力气和时间。我无以为报,只能送给他煎饼果子,他勉强收下过一次,后来坚决不要。老人的小孙子来这里看他,想吃煎饼,老人都是让孩子自己拿钱来买。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我和妻子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介绍人是我干外贸的同事,媳妇儿的堂姐。当时我承包了单位一个小小的饭铺,主要是针对二中的学生,做些稀饭,炒饼,包子,煎饼果子之类的快餐,也是妹妹跟着打理。介绍人跟我丈母娘说道,这个小田是大学生,为人踏实,砖厂拉过小车,现在在外贸购物中心小吃店摊煎饼,卖包子,人很勤快!丈母娘没什么文化,她说,大学生也不能当饭吃,就冲他能干,我闺女将来也不能受苦挨饿……没想到普普通通一套煎饼果子还给我相亲加了分。
多年后,我自己在北京有了公司,有一阵特别艰难。那时候我心里默念的一句话就是,努力,再坚持一下,顶不济,回老家摊煎饼去。
妹妹初中辍学,一直打工补贴家用,我上高中的生活费有时候都是找在县城打工的妹妹拿,她跟我出摊摊煎饼,卖包子也没拿过工资,从没有过任何怨言。出嫁那年,正赶上父母身体都不好,我在县外贸也收入微薄,不能给妹妹置备什么像样的嫁妆,这始终是我心里的痛。
三
这些年,随着人们对健康生活的追求度的提高,这种高油、高盐、高热量的果子食品几乎都不再受到大家的追捧。祝寿,上梁,看病人等都直接用人民币解决。原来拜年必备的果子这几年也逐渐受到零落,被方便面、八宝粥、大米、烧鸡等取代。果子在现代生活中虽不至于消失,也渐行渐远,但它刻在岁月深处的甜蜜回忆,永远值得我留恋!
小区门口摊煎饼果子的张姐和我很熟络。有时候我早起遛弯回来,把张姐推到一旁,拿起面勺,滋啦一声,把面糊浇在平锅上,用刮板灵巧的旋转一圈刮匀,潇洒的单手打上一个鸡蛋,调上酱汁佐料,香菜,香葱,卷上一个“薄脆”给自己来上一套煎饼。不知何时,“薄脆”已经取代了油条,吃起来更加酥脆爽口了。
不过张姐摊位罩子上还是赫然写着“煎饼果子”四个红色的大字。难道是果子的家族里又多了“薄脆”这个成员不成?
果子,这个说法,让我马上想到“好果子”三个字,可能这个词有着派生美好的功能,人们舍不得那种淳朴的味道,也珍惜那份从贫困日子走来的情感,于是,果子不是一闪而过,而是长留在我们的生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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