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儿时拜年(散文)
一
年前某日,隔壁的六母,一定在“扫灰”时,举着一端绑着笤帚的竹竿到我家。一方七分旧的蓝头巾,把个头包得像陕北扭秧歌的样子。进门戳几下门楣上的蛛网,挺好竿子,就凑上炕沿,和母亲聊几句。
我那时已懂得,两家过年期间就不再走动了,省着点。大人们这叫“问年”,不讲拜年。六母家人口多,七八个孩子,日子过得够累;我们家人口少,家里没劳力,生活也累。就这样累了一年的两个主妇找到过年的共同语言吧。那是文革初期,也都口是心非地说着新鲜话。“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是通用贺词,六母和母亲说完就哈哈大笑,年的氛围也被笑声引爆了,平时难得见她们大笑。记得邻居曾说母亲的笑好看。回家,母亲说,笑好看有什么用,能改改日子,让日子也笑才好呢。不管什么日子,母亲还是要用笑来过着。不管什么样的年,朗朗地笑一回,就有了过年的奢侈感,也有了问年的快活。
所以,过年过节,都要笑,无关日子的好坏。这是我最初接受的节日文化教育。文化学者周国平说:“童年是灵魂生长的源头。”灵魂里播下了笑的种子,于是面相也不苦了。
记得她们说到我。六母抚摸着我的头,看着母亲说,孩儿能出去拜年了,往后日子,就好了。这话我记得请,近六十年未忘。那时不懂意思。拜年和日子的好,有什么关系?是不是拜年能够显示这家人家有了底气?或者有了门面?也许就是闲话,和逻辑推理无关。
二
拜年的习俗,已经不限于亲戚了。明《熙朝乐事》里说,“姻友投笺互拜,谓拜年”。类似于今天的微信拜年吧。儿时拜年,却是宗族乡邻互拜,多了一份亲近,有了更多的口彩。拜年多是辈分低者给高者问好。我们本家在村庄只几户,所以,遇见乡邻,只要年纪大都属长辈,我遇见就说“过年好”,关系亲密的,则父母要安排我专门入户拜年。
1966年,我被母亲安排拜年,就像接受一项任命,心中感到无比的欢快。为此,母亲是要准备好“财力”,等六母贵叔等邻居孩子来拜年的。年前的大集,母亲一定要起早去赶。篮子里少不了鸡蛋,她特别喜欢收下人家两角钱的毛票。回家理顺了,三五张的样子。喜欢新票,光滑的绿,典雅鲜亮。用手指头一弹,呱呱响。我拿作业本纸弹一下,没这个声响。也许从那时我喜欢绿色吧,也希望收到绿色的压岁钱。之前,也有孩子给父母拜年,母亲都是炒好花生,拉开孩子的衣兜,塞进几把,顶压岁钱。母亲没有钱,自知亏了孩子拜年,孩子走后,总说,要有个毛八分的就好了。不失礼仪,这是母亲在最贫穷时也要秉持的品性。喜欢两角钱的钞票,理由如此,至今我的书桌玻璃板下还压着几张两角钱的票子。珍藏小额钞票,纪念的意义,比钞票的面值要高。
母亲出嫁前是富裕点人家的女子,稍懂些礼仪。她握住我的双手,做抱拳姿势,举过头顶,教我弯腰,嘴里说某某叔婶伯母过年好。叔婶和伯母分不清,记住到哪个门喊什么,生怕颠倒了,好在需要辨析的称谓并不复杂。母亲曾教我花鸟虫鱼,家禽家畜之名,说我学得很快,表扬我聪明,但教我叔婶伯母姑舅姨娘之名,我脑子一盆浆糊。也许我天生就对人际关系反应和记忆很迟钝,导致我父亲说我不通人情世故。小时我流鼻涕,生怕抬头鼻涕流出,母亲给一方棉布手帕,但我不舍得用,忍着。所以,我一直以为当下说的“熊孩子”就是那样的,也有点自卑的情绪。母亲叮嘱,要干净点,意思是拜年要体面。成长不易,简单的乡俗礼节,离知书达理还远着,孔子曰:“不学礼,无以立。”成就一个孩子将来的优雅,父母做了多少努力啊。
三
给信伯母拜年,我不敢去。不是他厉害,是因为给我钞票是五角钱,这么大的数额,我害怕了。忘记说了什么,只记得抓了一把炕上笸箩里的炒花生,马上逃离了。有一个想法,我怕母亲还不起,信伯的儿子海哥大我一岁,是要回拜的。我拿了钱,母亲买鸡蛋那几个钱,一下子就送出去了。一分钟拜年,信伯不会说我不诚实走过场,我常常想,他应该懂我。后来上学,海哥硬是以威胁的方式塞给我五角钱。母亲说,欠大了。再不言语。
还是喜欢去隔壁六伯母家拜年。可能是有了双方的“母亲之约”,都不给压岁钱,于是就觉得不太拘束,说话也多了起来,在“过年好”后面还添加上“年年红火”一类的喜庆话,得到的是六伯母的笑脸,还要一把拉过我在身边,抚摸着,那种抚摸,特有温度,比收到几角压岁钱还舒服还高兴。初一这天,进出六伯母家可不止一两次,精神也抖擞起来,还骑一根棍子作马匹,喊着号子。六伯母家也有过年的好零食,是年前切制的生地瓜干,放在冰天雪地里速冻而成的,这种冻干的瓜干,甜度很大,放进锅里一炒,味道香,口感脆。六母喜欢把我两个衣兜都塞满。福子哥和强子弟都眼馋,或许不舍得,但也不制止,出门时我一定要拿出一些,给兄弟心理上一点平衡。那时,一点零食,都是最美的,所以,成人之后,我便觉得只要喜欢,即使别人看不上眼,也都视为珍物,少了攀比之心,多了惜物之意。蓬户有温度,朱门未必暖。快乐并非因为生于什么样的家庭,关键在于是否有一种让人亲近的体性。当下,当一个人走进所谓有身份人家拜年,还要掂量一下礼物是否足够和值得,面子是否合适。拜年的味道,真不如我儿时那种朴素来得悠长,值得回味。
去七四叔家拜年,完全是我自作主张。相隔几步,拐弯就到了。七四叔院子无门,也无狗,脚步跺几下,七四叔就听见了。不加“七四叔”几个字,不知这个称谓好与不好,乳名“七四”,只喊“叔”,说了拜年词,转头便走,不能接叔的钱。主要是为了给七四叔道歉,没有检讨错误的话,我是想,七四叔一定理解我拜年的意思。他家有粗大杏树一棵,枝杈伸出院墙外,杏黄时节,诱人的杏子,无法让人控制食欲,我敲下黄杏不少。院中有杜梨树,老得连年轮也说不清,是方圆十几里闻名的老树,别看杜梨小,味道赶得上五味子,我偷偷地摘下杜梨很多。拜年就是求得七四叔宽容,也感谢他不把我干的坏事告诉我父母。后来,七四叔见我父亲,提起我懂事,我便知这一趟“秒拜年”还真有效果。七四叔的宽容,是我一辈子都值得回想的美德。原谅一个人,再怎么脆弱的关系都有可能持续;不原谅,什么样的坚固关系都容易破碎。
四
给本家的升叔拜年,我是怀着十分的忐忑和虔敬的。这是拜年的最后一程。
那些年,升叔喝得起酒,酒钱来自他会石匠活,听说也有帮人捣鼓牲畜赚个小钱。父亲说,升叔喜欢初一早晨也喝点。升叔是父亲的叔伯弟弟,毕竟隔着一层,我和他并不十分亲近,但他对我家的帮助,让我把他看作是神一样的人物。
爆竹响起,门扇上的红春联都贴上了,喜欢喜庆色彩的人家还在树枝上系写红布条,似乎也打扮了我的心情。升叔住处距我家两百米左右,我在路上琢磨好了拜年的话,希望给他在我看来是最隆重的拜年词。进屋,都忘记了,且改了拜年的程序,双膝跪地,磕了几个响头,有点疼。但我觉得很值。升叔一个跳跃,从地上抱起我,我眼中注满了泪水。我懂得,父债子还,父情也要子偿。升叔对我家的好,我肯用最惊人的礼仪来报答感谢。我家除了喂猪收入工分,再无来源,每年升叔都要从很远的集市上买下一头猪,给父母饲养,我把他看作是财神了。不知何时,升叔早把一块钱塞进了我的衣兜,回家想,唯有升叔才给这么多压岁钱。后来我上大学,父亲病重,无人照看,也是升叔时常去我家看看父亲。那时就恨我没有能力在过年时买上两斤酒再给升叔拜年。
记得也去给卖糖球的桂爷“拜年”。我和伙伴就在桂爷的门口玩,装模作样的,不好意思走进他的家门。桂爷出门,就喊“桂爷过年好”,桂爷转身回家手里拿几串糖球分给我们。给桂爷“拜年”,是亏了桂爷的,心思不纯,就想得到桂爷的糖球,当然也有一份感激,没表达出来。
儿时的年,很简朴,朴素得就像一张纸,也许这张纸就为记下拜年的故事,而空白着。没有华丽的祝福语,但从心底发出的美声,比得上那些华美的辞藻。人生平淡不必惊天动地,感到快乐就好;亲情乡情不必甜言蜜语,一个简单的仪式,便足够;守岁钱有无不要紧,也不必车载斗量,一份心意,足以铭记。
抓一把,不必是压岁钱,一把炒花生,一把冻干的地瓜干,一句温暖的话,一抹疼人的神情,足以让一个年沉甸甸的。年纪大了,我常常怀念那时的拜年,得到的快乐,值得用篮子盛;每去拜年,背上背负的是满满的幸福口袋,想放下却不能,都转运到记忆的最深处了。
儿时拜年,收获的是快乐和恩惠,不比收一个大大的红包少。头脑就是一个红包,装着曾经年岁的好。我明白,眼下的过年,早就不是以前的味道了,过来人的都喜欢怀旧,重温那时拜年的味道,仿佛回到儿时,我又年少了。
父亲曾说,拜年是感恩的方式。我觉得,生活在底层的人,更懂得什么是人情世故啊,些微的好,都被无限放大了。
2023年2月4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