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父亲的弯把锯(散文)
一
我家仓房的墙壁上,一直都挂着一把弯把锯。它曾经的光华已然不在,却依旧如一枚金质奖章一样熠熠生辉。
弯把锯,顾名思义,锯把是弯弯的,并镶有木质的手柄。锯板有一米多长,宽有十五厘米。锯把弯弯,是为了让双手有更好的发力点,在推送与拉回的过程中,让锯齿产生更大的锯断力量。它更像一件古乐器,还在弹奏着伐木的歌。
在长白山林区,这种弯把锯曾经是最原始的采伐工具。不管有多么粗壮,多么高大的树木,都是由它来采伐倒地,并截断成一根根尺寸标准的木段,然后用牛爬犁,拉下山去,装上运材车,发往全国各地。长白山的第一代伐木人,聚集在森林之中,也是国家建设最需要木材的时候,他们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我父亲便是在这个时候,从辽宁省盖县的老家,来到吉林省安图县。
父亲来东北最初的落脚点,是在浑江市的花山林场。因为安图这边要建设新的林业局,需要一些老的林业工人抓生产。我的父亲是一把好手,他在这里会大展身手的。
父亲的弯把锯是从花山林场带过来的。当时的生产工具都是由林场提供,发放到个人手中,由自己去管护。一把新的弯把锯发放到个人手中,有许多的工作要做。开齿是最关键的步骤,这把锯是不是好用,全在这里。有时候,用掉一把板锉都不一定能把这道锯收拾好,在这里可见一个人是能力与耐心。
人都说,“手巧不如家把什妙”,这里的“家把什”是一句东北俗语,意思是工具,家把什一词,往往是人们心中的昵称,是心中的最爱,是个形容词一样的炫耀。一把工具怎样才能成为人们心目中所向往的家把什,往往都是在日常工作中,经过千锤百炼,不停打磨,才能获得。
林区的伐木季都是在冬季里进行。冬季里,木材的水分都包含在木质当中,使得木材更加坚硬坚韧,是一年当中木质最好的时候。另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冬天的山野有一层硬壳包裹着,厚雪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能为木材下山提供更多的便利,多快好省,在这时是更轻便,更实际。父亲说,冬天是弯把锯的“锯季”,一说到了锯季,他就兴奋起来。
二
父亲的弯把锯,原本不是他的,而是别人送给他的,是他用真情换取来的。我有个叔叔叫王有根,是父亲的异性兄弟,虽然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他是从河北省过来的,比父亲小两岁。
他们的感情是在山场里建立起来的。王叔有一把非常出色的弯把锯,是他的珍爱。每天上山回来,什么事情都不干,先把锯收拾一遍。这把锯好在它的锯板上,非常的柔韧。柔韧是钢材的一种体现,都说柔中带刚是是的最好品格,可是这种品格体现的锯板上,让它有了非常好的品质。因为柔韧,让锯板在修理过程中很容易,锯齿不是很坚硬,用板锉修理起来,不至于打滑。硬度往往是一种坚韧的标准,而坚硬过度是很易受伤的,锯尖遇到更坚硬的东西,会很轻易地崩掉,没有了锯尖的锯齿,就如损失了锋利牙齿的猛虎,虽然形象吓人,却已经失去了应有的威力。
这把硬度与柔韧性结合起来的弯把锯,快捷有效,让人使用着非常方便。这是很让人眼红的,往往同时采伐一棵树,人家早早就伐倒了,一声“顺山倒”的报山声,显得那么的豪迈,那么有底气,里面就有谁都没有的自豪感。自己手里的这把锯不赢人,就算光着脚丫子也追不上人家,一身的蛮劲都使上了,又如何?
那时候,有弯把锯采伐有一大难点,是想绕都绕不过去的,一人都搂不过来的一棵大树很容易发生“坐殿”的现象。坐殿是林业俗语,是一种形象化的比喻。那时候还没有油锯,弯把锯采伐都是不割下揸口的,油锯的快速,把下揸口的抽片割出来,让树的倾斜度增强,为快速有力地使树倒下,提供了条件。手锯采伐拘泥于自身的力量,一棵大树去割下揸口抽片,无疑是很费力的,采伐的人们便省略了这道工序,用架杆和钉楔子来提高采伐的效率。
这个时候,就要两个人或者更多的人,来一起协作。架杆是用两根木杆,一头绑上绳子,支到树干的上部,以期让树木向一边倾斜。钉楔子是用一个特制的铁楔子,放置于锯口上,用大斧子用力钉进去,让树木的倾斜度增强,让弯把锯更加顺畅快捷起来。
坐殿的树木是很不稳定的,具有许多的不确定性,平时,处理这样的树木,都要由经验丰富的老工人来处理。那时候,父亲和王叔是一对搭档,他们很年轻,不过二十多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他们都是采伐多年的老工人,安全的理念不用谁来教化。也许,他们的身上还有些年轻人的毛躁,就是这样的不经意,让他们吃了亏。
这一天,父亲和王叔在处理一根坐殿树,他们只是关注眼前的这棵树,却忽视了周边树木。“大树倒下,小树遭殃”这是必然的规律。然而,这棵大树倒下,刮到了旁边一棵相邻的大树,这可是硬碰硬的较量。一棵枝丫被刮断,反弹了回来,击到王叔的胸脯上……
王叔被击倒在雪地上,把父亲吓得不轻,忙去查看。王叔忍不住呻吟着,并吐出一口血。可是,他真的顽强,先是坐起来,并且不让父亲扶,慢慢地站起来。他真的是条硬汉,像钢铁一样折不断,砸不弯。他没有下山,仍然坚持工作。只是他受伤不轻,干什么都显得非常缓慢。他之所以这样坚持,是因为远方有一群亲人,在等着他的工资去接济,耽误一天就会少一天的工资。
王叔受伤了,父亲像老大哥一样照顾着他,从日常生活到山场工作,细心细致地照顾着他。在近半个月的康复期里,他俩的伐木数并没有落下,相反还稳中有升。那时候,采伐树木是计件工资,多劳多得,少劳少得,父亲一天干了多少活儿,就不用细说了。两个人平分工资,是父亲坚持做的,这份钱王叔拿在手里的时候,流下了激动的泪水。那时候,谁家都不好过,这份工资真的弥足珍贵啊!
就这样,王叔在父亲的照顾下,慢慢地好了起来。他们之间的真诚友谊也一直保持了四十多年,一直到他们去世,都没有改变。
父亲在那个采伐季结束时,离开了花山林场,临走时,王叔依依不舍,觉得没有什么可赠送的,就把他的弯把锯送给了父亲。他们远隔千里,书信不断。后来,王叔追随着父亲,也来到了我们所在的林场,至此,两个人再也没有分开过。
三
父亲的这把弯把锯,我是轻易摸不得的。他把锯挂在仓房里,为了防止锯板生锈,时常拿出来擦些机油,增加锯板的光亮度。再后来,油锯上阵,成为林区的主要伐木工具,父亲的弯把锯便失去了真正的作用,休闲在家里,无人问津了。
父亲从山场退下来,落了一身的病痛。每每阴天下雨,他的关节炎就开始发作。可能是唯有那把弯把锯可以安慰他,没事时就去看看,摸摸。
弯把锯挂在家里,也不是不能用。我刚刚参加工作那会儿,林场采伐落叶松,任务下达到工段,工段的油锯出现了故障,只能用弯把锯采伐。我是第一次从父亲的手里接过弯把锯的,他低着头没有说什么。记得小时候,我把弯把锯拿在手里,他都赶紧抢下来,生怕把他的心肝宝贝给弄坏了。而这一回,他却没有说什么,我想他是有话说的,他的话都藏在那把弯把锯里的。
他把自己常用的皮垫子和绑腿都交给我。皮垫子是用来坐的,绑腿是护膝的,这些护具他一直都用,却也落了一身的病痛,究竟怎么回事,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我不想把这点情绪表现出来,还是很顺从地接过来。
晚上回来,父亲什么都不说,戴上老花镜,在灯光下修理着这把锯。我想告诉他,这把锯已经很好用了,不用再修理了,在全工段乃至全林场都是第一名,我伐的树总是第一个倒下,轰隆一声震天响,我体味到了那份自豪感是何等的荣耀。可是,我看见他那份认真的样子,似乎又陶醉在曾经的时光里,他的采伐季似乎还在延续着,他的目光里透着一股坚定的东西,是那么的锐利。
我不忍心打乱他的这份陶醉,在细密的声音里,我听出了非常有节奏的乐感。他好像是一名出色的机械师,这把锯,就像是一辆跑车,抑或是一架飞机,每一个部件都要经过他的手,安置妥当才放心。
锯板修理完成,他止不住内心的喜悦,取来一根针,轻轻地放置到锯齿间。那锯料的整齐度,犹如一条细细的滑道,银针轻轻地滑下去,带着温柔的质感与柔顺的滑音。
这是修锯的最高境界,可惜,我还没有学到手,他就在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离我而去了。他离去的很安然,也很坦然,仿佛他归去的地方,也是一望无际的大森林,回归森林之中,他把自己看成是一片落叶,寻到属于他的根。
怀念父亲,我有我的方式。每当落叶纷纷,五彩斑斓的秋季,去森林里走走,踩着厚厚的落叶,那纷乱的声音便悠悠而来。风吹来,美丽的叶子轻拍着脸庞,我便想起那个粗糙的手,很不会安抚人,但是,那却是人间最暖的真情,一直都在温暖着心怀。
伐木,在一个时代是最为自豪的工作,而如今,伐木已然成为温习旧时光的词句。父亲的那把弯把锯与森林的对立关系,已经不存在了,它们竟然在这一刻完美地融合了。森林以它的浩瀚在掩埋掉许许多多的过往,而弯把锯作为这片森林的先驱,它身上的故事永远都不会被埋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