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煦】探访(散文)
昏黄晦暗的天色似有雪意,天气预报同时发布了寒潮降温预警。这种坏天气不宜出门,猫在暖炕上看看书做做梦不是挺舒服幺?昨晚萌生的去城里看朋友的愿景似乎要泡汤了。我的老毛病又犯了:举棋不定、优柔寡断,两个小我又在掐架了。浪漫的小人儿拽我出了门,站在路边等公交。
被冷风一吹,瞧瞧阴沉的天色,心中有个声音又说:这鬼天气,还是回去吧。友人又没有翘首以盼,只说下午见,还是改日去拜访吧。于是回头走了几步,我又怨自己遇见一点点坏天气就退缩,实在可鄙可笑。又转身,正好公交车来了。一跳上车,不再纠结的心顿时轻松了许多。
乘车最适宜闭目遐思。疫情三年,关于旅行、关于聚会,关于理想的梦大都搁浅了。何况这是个飞速变迁的薄情时代,物化的人们只为眼前的苟且而营营,缘分忽然邂逅,忽然寂灭。心中几十年能有一个清水般的友人值得人牵肠挂肚,值得赶路搭车去瞧一眼,真是不敢奢求。听说他阳康之后老是咳嗽,丧得啥都不想干,就有些放不下。想着给他买束花吧,再买些水果、鸡蛋、牛奶,希望他补补元气。我是真的心疼他。
想着他也许已煮好茶水等我,想着我们见面也许会有个拥抱,执手相看彼此新添的皱纹和白发,这种重上君子堂的感慨,心里着实悲喜莫名。许久不见,该有多少体己的话要说要问呢!最好是中午能请他下馆子,为我们的重逢干一杯,聊到尽兴时,再去他的画室,一幅一幅看他的画……车窗外飘起了零星的小雪,下吧,雪,漫天飞舞的雪花,会给我们营造一个润泽干净而充满诗意的氛围。这只是瞑想版本。
现实的版本是这样的:对于陌生的城市和迷宫似的交通图,我有些犯怵。约的是下午,我怕他上午有事,就顺道去了小妹家。午饭后小妹看天气不好,就提岀开车送我,说她闷得慌,也想会会我的画家朋友。我不忍也不好意思拒绝,毕竟我要会的朋友是单身异性,怕引起她的猜忌。可不拒绝妹妹,又委屈了我自己的心,也破坏了知己友人晤面的氛围。我暗恋他这么多年,心里不是一直藏着委屈吗?
我的暗恋情结是柏拉图式的,心里梦里虽时有情愫暗潮汹涌,但只算是个单相思,情怯得连他的手都没有碰过。他也并非没有觉察,只是高冷的他只把我当朋友,淡然处之的朋友。如果我年轻漂亮且单身,这么多年,他也许会动心,我俩会有故事发生。可我偏比他年长,有家室又相貌平平,如果不是个文化人,有早年的交情在,恃才傲物的他才不会搭理我呢。作朋友才不会伤害所有无辜的人,也才会长长久久。他不爱我,那我就永远对他保持一份相思吧。
有他者在,我羞于提送花的念头。一看见他,就说我带了司机来。也许是许久未见面,也许是有些激动心慌,一进他有暧气的工作室,就躁热无比,尽管拉开羽绒服的拉链,我的额头还是沁出了汗。话也不知该如何说起,脑子和嘴巴都显得笨,只看见了他头上生出的那么多刺眼的白发。中年人怎么看都显老,可他还是个青年呢。他像是一面镜子,我想到自己在他眼里更是老得不堪,心里有些丧。我问他长白发的事,他说是家族遗传,也许是愁得呗。
喝着他递来的柠檬水环顾四周,觉得两前年他那个插着鲜花温馨素雅的家的氛围一扫而空。客厅成了培训班教室,画室的大几案上、画架上都没见画,只有摊开的正在练的书法,墙上以往陈列的油画作品也隐匿不见,只挂了些宣纸牡丹,画室和人一样都有点冬日的萧瑟感。和他的小爱人分手后,三年疫情磨折,这种荒凉感很正常。
问起他北漂的事,他讲起在西安邂逅“贵人”的经历。有北京的大人物赏识他的画,有意提携他,在北京给他提供了一个免费吃住搞创作的平台。可是这个艺术圈子精英太多水太深,他在其间有点hold不住,居不易的他还沒弄出什么名头,疫情就来了,就跟做了个美梦一样他又回到西安。这都是命吧。他说,写字画画的,五十岁若出不来,成不了名,就没多大出息了。他的语气有点丧。我说大器晚成的艺术家多得是。离五十岁,你不是还有一大段光阴么。他却说时代不同了,成名要趁早。我觉得他似乎触到了自己人生的天花板。若适逢人生的枯水期,那就读书,就写字,就作画,静默守拙也没什么不好。假以时日,一切皆有转机。
说到社会时代,他可真算是一个激进派。从房地产经济泡沫到科技造假,从硕士送快递到富士康工人受碾压的困境,从纳税人的权利讲到写字楼中伪中产阶级的可怜,他抖搂出来的一个个社会真相和腐败祸国蛀虫们的丑恶,让我听得直抽冷气。他传递给我的全是社会病相学,人的贪婪和自私摧毁了人类的美德,也颠覆着我对美丽中国前程似锦的浮浅认识。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却隐藏着这么多的恶?我心里有点堵,有点迷惘,同时也理解了社会的险恶和浮华,理解了中国和世界的差距。
这堂慷概激昂的社会课一讲就是两个多小时,让我觉得他是一个愤世嫉俗的斗士,是一个啄木鸟似的批叛现实主义者,有着清醒的洞见,有着理性的思考。也许满肚子不合时宜的人,才算得上是有识之士呢。他说,哪个大艺术家,不是个大学问家呢。
至少,从今天的闲谈中,我了解到他作为一个画家,有着直面惨淡人生的清澈。面对社会的丑恶勾当,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都是麻木的乌合之众。尽管社会发展的主流是好的,大多数人都是向善向美的,但恶永远都在。就像一篇文章中说的,人们关心政治,就像鱼关心水质一样。人要活得自由健康,就得不断改良政治,不断地和恶作斗争……
窗外的雪淋淋沥沥下着,公共性的话题扯得有些远,想说想问的私人话题似乎缺少语境。我提出告辞,尽管心里不舍。妹妹想要看画的想法落空了,她说你的朋友不像个艺术家,倒像个名嘴。我想象的艺术家,要给人美的感觉,要能给人插上梦的翅膀。我笑着不置可否。因为只有我懂他。妹妹只看见了他身上的一个棱角,而我却了解他悲悯的性情,了解他拼命三郎式的野心。他是个内心狂热外表疏离冷傲的人。
以往他会送我去车站,目送我上车。这次,他只送到门口,就说去发个快递。我们都懒得说客套话。我看见了小区枯黄的草地上层叠的羽毛雪,看到了被雪水挹除浮尘的花木暗蓄的生机,看到了阳康之后的人们心头泛起的点点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