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情】1984年的裁缝铺(散文)
小姨的裁缝铺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地理位置好,就是个优势。那时候,村委会叫大队。我们的旭升大队在八个自然屯中间,一排瓦房,数了数十间屋子,和小学校搁着一条马路。小姨在大队部旁边的一个偏厦子,挂了“林凤裁缝铺”的牌子,五个红色大字,在一块木板上立着,看着很像那么回事。小姨就是相中这里的环境,马路宽阔,每天打开裁缝铺的木门,可以目送一辆一辆牛马车、自行车、驴车,有时也有拖拉机经过。早晨,一缕霞光照在窗口,麻雀停在偏厦子顶部,叽叽喳喳唱。小姨起来了,拎着木桶,到大队部办公室,拧一桶自来水回来,洗把脸。房间三十来平,一台缝纫机靠在墙壁,旁边的桌子摞着一尺高的布料,五颜六色的布料,的确良、绸布、棉麻布等。裁好的衣裳,用衣架挂在一根绳子上。小姨,打个哈欠。三月的天气,草色遥看近却无。一把米尺,躺在一堆刚裁剪的裤子上。小姨翻看账本,她要按照日期,一一打对好上门找她做衣服的顾客。
这一年,旭升大队,裁缝铺一下子多了七家,几乎一个小队有一家裁缝铺。小姨果断在大队部安营扎寨,两个原因。一是小舅国庆节娶小舅妈,小舅妈和小舅定亲后,有习俗,女方在男方家住宿,扎根。那一晚,月光如水,外婆家房前的大片芦苇荡,被风一吹,摇曳生姿。夜莺的歌声,有些惊艳和喜气。老实巴交的小舅,钻入小舅妈的被窝。不久,小姨看出来家串门的小嫂子,小腹隆起。小姨八个哥姐,她最小。再没有眼力见,也清楚,房子紧张,她的闺房,必须“腾”出来,给小舅做婚房。第二件事,裁缝铺雨后春笋,拔地而起。大队部是几个自然屯的中心,来大队部办事的人,络绎不绝。加之,大队部的广播员庄生,对小姨倾慕已久,何不就坡下驴。裁缝铺安顿好,借他的广播喊一喊。酒香也怕巷子深,你不主动出击,机会就成别人的。
还有一点,小学校的存在,不失是一道风景。学生家长经常接送孩子,小姨的“林凤裁缝铺”一目了然,她们在等孩子放学时,进裁缝铺转转,看看。小姨表现得很理性,不炫耀,不张扬。来的都是客,这客人中,不定哪个就是自己的顾客。量身定做好的成品衣服,悬在衣杆上。针脚啊,款式啊,做工啊,水一样,清澈透明。小姨,会起身搬来一把木椅子,请人坐下。壶里有水,要是忙,小姨让来人自己倒水。杯子和瓷碗都有。喝着热水,唠着嗑。越说越亲近,越说越像一家人。这么着,小姨趁热打铁,委婉地说,她用这块布料裁剪一件短袖衫好看,他用的确良布料做条裤子,夏季穿着不捂汗,舒坦。对方问,手工多少银子?小姨将话题岔开,继续赞赏来人,肤白貌美,人随衣马随鞍。穿什么都大气,漂亮。人有一个弱点,爱听好话。小姨本身就水灵,一条麻花辫子,在背后左右摇摆。个子也高,一米六八,丹凤眼,苗条。别说男人喜欢,我看了也喜欢。那些年,我是小姨的铁粉。做小姨生意的,皆是回头客。一般的,再次来光顾林凤裁缝铺,不必讨价还价,小姨能省则省,不能省,也亏不着他们。裁缝铺每天会剩些布头,小姨为答谢和巩固手里的客人,夜里,点着二十五瓦的灯泡,踩着上海牌缝纫机,缝一些套袖子、小兜肚、小垫子、花鞋垫,馈赠给人。
我们家的新衣服,基本出自小姨之手。亲是亲,财是财。一码归一码,母亲照样付钱。小姨不收,母亲就恼了。小姨一个女子支撑一处裁缝铺多不易!话说大队部的广播员庄生,他一天,早中晚,播报完大队的消息,东屯的枣红马走丢,望广大群众看到后,及时通知东屯某某。西屯今晚七点半演电影,大伙别忘了去观看。小于屯的于长顺捡了一把摩托车钥匙,谁丢了钥匙,赶紧到大队部来取。报一遍天气预报,就没事了。没事做的庄生,从兜里掏出一只小圆镜,一把木梳子,把一颗脑壳梳理得锃亮,牛舔了似的,整理一下衣襟,去小姨的林凤裁缝铺。小姨虽然内心排斥庄生,他毕竟有老婆有孩子,表面上不得不陪着笑。为什么?小姨得利用他,做宣传。庄生是社会老油条,他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货。小姨说,庄生,帮林凤裁缝铺做个广告呗?做一次需要几两银子?庄生习惯性地吸吸鼻子,耸耸肩,为你效力,不谈钱,谈钱伤感情。小姨说,那就广播几遍吧。反正,你每天都要播报各小队,大队部的紧要事儿。
庄生伸出右手,捏了小姨的胳膊一下,小姨浑身起鸡皮疙瘩,胃里吞了一只苍蝇想吐。小姨略带微怒,庄生,青天白日的,被人撞见不好。庄生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哪里有第三者知?小姨把木门完全推开,戳在门槛,不愿回屋。庄生讨个没趣,走了。
小姨考虑过,她一个人住在裁缝铺,怕野猫野狗的打扰,就求母亲,拉我过去给她做伴。母亲想想,答应了。吃住在小姨的裁缝铺,上学也不用像以前,狼撵了样。
我爱呆在小姨这儿,小姨做炉火做饭。大多吃火锅子,简单方便。一只铜锅子,坐在炉火上。里面放水,味素、盐、土豆粉、酸菜丝、老豆腐,也见几回五花肉。小姨在大街堵住卖麻花或者馒头的,买几个馒头,几根麻花,就着火锅子吃,一口馒头,一口火锅子,吃得大汗淋淋。那段日子,我属实胖了,脸圆得像一个向日葵,学习成绩却下降了,贪吃,贪睡。小姨象征性督促一下,没杀伤力。另外,小姨是裁缝师傅,把我收拾得干干净净,衣服一周换两套。同学们和老师,都羡慕我有一个好小姨。母亲没读过几年书,但对我的成绩很重视。听班主任老师说我成绩下滑,就寻思不让我在小姨那了。
小姨好说歹说,甚至立下军令状,下学期,我的成绩上去,班里前十名。母亲才松口,我留下来。
我逐渐发现,小姨的心事愈来愈重。裁缝店有时没几个生意,量身裁剪完了,小姨歇息一会儿。她坐在门口的木椅上,注视着马路,过了马路学校房后的几十棵白杨树,参天的白杨树,郁郁葱葱的叶子,几只喜鹊的巢,蹲在枝杈间。小姨看着看着,叹息一声。我猜不透小姨的心思,归根结底,我认为小姨是因一个人。
那个人是小学老师,教六年级毕业班的,很有才,写诗作文,还会吹口琴,弹吉他。那个人来过林凤裁缝铺一次,上午第三节体育课,单杠,他带领学生练习,夹克衫袖子刮碎了,碎了一指长的口子,他一贯干净利索,见不得邋遢人。下课后,就来裁缝铺找小姨,看给衣服缝一缝。小姨的目光和对方相遇,心一下子开出一朵火花,灿烂、明媚、泼辣,小姨的脸也升起一片朝霞。这是小姨从未有过的感受,胸口有只小鹿在乱蹦乱跳。小姨接过衣服,坐下来,用缝纫机缝好,又在碎了的地方,绣了一朵玫瑰花,另一只袖子也绣了玫瑰。这样一看,跟新买来的如出一辙。那个人很满意小姨的手艺,非常开心地回学校了。望着他的背影,小姨想起忘了问他姓名。不过,没事。他就在前面的学校里,再来女老师,旁敲侧击一打听,不就知道了?
小姨后来,打探到那位老师,他的名字,他的近况。据说,他家在镇里,有楼房,在县城也有房子。他父亲是某局的局长,他完全可以凭着老子的关系网,在城里重点中学教书。他不靠老子,在偏远山区支教,目的是锻炼自己。小姨沉默了,像一口老井。沉默的吓人,我不敢和小姨说话,唯恐哪一句得罪小姨,被赶出林凤裁缝铺。
那年年底,发生了一件事,迫使小姨关了裁缝铺,去镇上一家服装厂,做一线女工。小姨的裁缝铺起火了,值得庆幸的是,我和小姨那晚回外婆家吃猪肉,幸免被烧。可惜,好多成衣和布料,被一把火烧成灰。小姨报了案,镇派出所的人来了一拨,查来查去,给了一个说法,壁炉没关好,引起的火灾。小姨也没投保险,损失的只有自己赔偿。
可怜小姨,辛苦了一年,攒了一笔钱,统统用来赔偿顾客了。我倒是记住了小姨,一把裁剪子,在布料上,行云流水般走动,衣服裤子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虫鸟花草图案,栩栩如生,还有我扎在发梢的蝴蝶结,常常有一只美丽的蝴蝶,在我梦中飞来飞去。
多年以后,我仍然在寻找答案,那个有局长父亲的小学老师,是不是小姨的初恋?
作品最后叙述小姨的裁缝铺被火烧了。体现了人生道路是曲折的,不是一帆风顺的。
佳作欣赏学习,向作者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