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燕子语(散文)
一
“小儿亡赖”,村舍乡野,全是顽皮的身影。扛一架梯子,爬上屋檐,掏鸟蛋,捧幼鸟;持一把弹弓,仰首树隙,瞄准鸟儿,鸟便应声而落。可是,唯独看到燕子的身影,手里的弹弓要马上藏起来,唯恐燕子看了会吓一跳。
其实,燕子是不怕弹弓的,孩子们喜欢那斜飞扑面的燕影,喜欢啁啾呢喃的燕语细声。
我家新房盖起,母亲就着急地要圈起院墙,院墙封顶了,又着急地要盖门楼。而且,门楼不能是平顶的,要有楼阁摩云的样子。为什么?母亲说,大半年了,燕子来我家都找不到窝了,听不到燕子说话,总觉得是个罪过。母亲不信佛,但要生活必须有情趣。吉祥的物候虫鸟,是靠人居环境的改善,母亲说不清道理,但坚持给燕子一个窝,才像一户有烟火气的人家。
有准备,缘分就来了。果然,门楼起了,燕子也来了。没料想,门楼下,已经有点滴燕衔的泥。午休时,燕子叽叽喳喳,母亲也吆喝我起来,派给我精细加工门楼的活。在门楣上加一道柳条,挡住北来的寒风;在门楣两侧,装上门柱,给燕子个落脚的地方。
迎寒风叫,燕子声哑;无立足处叫,燕声喊无家可归。这是母亲的意会,她的理由,让我不能不信服,她好像懂得燕语。
二
这是那年春天的往事。那年的春,被燕子占了我的记忆。
1978年,秋。我考学离家出走了。
我总觉得,跟母亲临别叙话,有些羞涩,煽情的话,激情的话,都说不出口,变成了声声叮嘱。离开街门,本不想回首让母亲伤感,却见两只燕子怔怔地看着我,似乎我们是陌路,似乎是从不相识,燕子不解我为何离家远去,它应该从我肩上的行囊看出了端倪。平日里,并不注意燕子的叫声,此时也不叫,真的是“欲语还迟”,多少知心懂意的话,都语塞,皆凝噎。
挥挥手作别。燕子奇怪地朝我啁啾起来。母亲说,燕子不舍你走,她在说,去了知道回。平常的燕语,怎么能解读出这番意思呢?哦,燕子是代母亲说。
燕子是候鸟,春来报春,秋临则南归。我说,妈妈,放寒假,我迎燕子回。对于母亲而言,这是双喜临门的意思。人家的喜事,是起屋娶妻生子,年终队上分配一把票子,我们家没有这些喜事,但儿子回家,燕子飞回,也是喜,母亲的心思,不必去深里猜,浅显得很。儿子若猜不出,怎么懂得母亲心。多年以后,日子也平淡如水,我总喜欢找到日子的喜庆,哪怕是,上班路上见到一处花开的风景,误认为是面我而笑;下班归途看到夕阳洒辉,都觉得是喜事钟情于我。
想想门楼上有了燕窝,我常在雨天坐在门槛上,听燕子语,可燕子似乎并不想与我闲语,微风细雨,燕子去表演了,斜斜的身影,剪开雨幕,她们的情调不在语,而在飞。或许我不懂得燕语,我们不是一个语言系统的,听不出唤伴归,听不出无事而闲谈,听不出鸣春叫花开。
那年冬天,我先燕子而归家。母亲说,你回来了,燕子也会听到你的脚步赶来。母亲不会八卦,她相信物候,因为开春我就要走了,燕春归,是母亲心底的意念,即使不识字,也懂得。可那年我返校去,正是春节后,燕子忙着衔泥修窝,来不及与我闲聊,也许我们已经熟稔,不再寒暄,不再叽叽喳喳。我并不厌倦,燕子误解了我,这份误解,是知止当止,也可理解为欲言又止。我觉得燕子最懂得分寸,毫厘之间有微妙,寸尺之长分精细。
似乎一些诗意,都和我家门楼的燕子相吻合。晏殊道:“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学习古典文学时,老师剖析诗句的意境美,我的心早飞了。我用情境填充诗句的美——独立的人是母亲,盼着燕子双飞的也是母亲,母亲希望燕来传喜讯,我已到了成婚年龄,双燕飞,应该是母亲心中最美的梦想。可惜,母亲带着她的双飞梦走了。走时,燕子不敢叫,不敢飞,更别奢望什么燕双飞。怕了,怕伤母亲的心。
三
入校后,我们住宿在一座三层的独体木楼上,飞翘的檐角,成了燕子的驻地。那时我们同学风华正茂,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比,自己给宿舍的木楼命名为燕园楼。燕园,是北大的校园别名,忘记了是谁的手笔,同学们毫无异议,就硬生生地把个北大搬到了岛城烟台。于是莫名地喜欢上了宗璞先生的《我爱燕园》,尽管也知道她是为北大求学写的回忆,但仿佛就是为我们而作。她说“我爱燕园的线条”,我们的燕园木楼,无论轮廓,无论线条,都是诗意和数学的完美结合。躺在木床上,眼睛看着窗外的燕子,即使失眠了也不必吃什么安定片,失眠着很好。燕子从我们的窗前掠过,是一条完美的曲线,然后拔窗而上,仿佛可以一跃而参天,燕子抓住了檐角的那根椽木,将口中的食物送给了嗷嗷待哺的乳燕。我们曾写文章感慨这个诗意的画面,把颂歌献给了我们的老师。那时,我才静听乳燕声,感觉唯“呢喃”不能形容,是混沌之音,并不鲜亮,并不慷慨,音节上还是混沌的,分不出“啁”和“啾”,尽管拟声词的两个音节无法剖分。记得有个诗句说“篱边燕雀空呢喃”,委身篱边,寄人篱下,无檐可居,无暖可言,呢喃空空,谁为吐液果腹。于是,我们对求学生活有了更深刻的感悟。感恩时代给了我们一处可以被哺育的屋檐,感恩那些老师善待我们这些乳燕。说到“乳燕”,我有些难为情,那时已经21岁,还可用一个“乳”字,有的同学已经结婚,为人父母了,同学们互嘲“恬不知耻”,耽误了被哺育的季节,重新补上,发出的“呢喃”之声尽管有些苍老,但却没有杂质。
毕业那年,父母不在了,我可以“远游”了。40几年,很少回到故乡,很少,也很胆怯站在老屋的门楼前,再看看燕子,听听燕语。一来变卖了老屋,燕子见我怕是不能相认相识了。燕子啊,你这样每年春来秋往,你带着人家的书信,往哪家屋檐下寄放?你还在忙碌,这是你的本分,我只想听听你曾经的声音,我能够分辨得出是否是我家门楼上的那窝燕子。退休了,我的情感不再怕时光重温的打击,经常看老屋的门楼,那个燕窝还在,而且排列了一行。难免有感触,当年我离家燕子啾啾而鸣,送我出村,如今我回来,你怎样叫,怎样迎接我这个远游的客?
我却听出了叫声的心酸。你唱的是“式微,式微,胡不归!”(《诗经》)的曲调,天黑了,天黑了,你为何还不回家?我继续倾听,燕子又唱“家园荒芜,胡不归?”吟声凄切,鸣声寒颤。燕子啊,你为什么发出这样透骨钻心的一问?透过门缝,院子被修改成“具体而微”的风景了,没有了田园,并不荒芜,但我总感觉那个院落,杂草遍园,衰草覆地,或许,家园一旦远离,再怎么繁华,都是游子的担心吧。我劝门楼上的燕子,去适应新的主人,新的环境吧。他们也是喜欢听燕子语的主人,否则,你的巢还会持续40几年还完好吗?
父亲爱燕子,情感很凝重。指着那个燕窝说,燕子只有半个碗,那半个得你去补上。这是什么道理?父亲总担心儿子不能好好捧起一只碗,拿燕窝来警示我。我和燕子的关系那么好,燕子会告诉父亲,泥碗瓷碗铁碗,读过书的人,都会好好捧着,半个碗,一个碗,不必在乎。半个是不知足,是情调;一个是完美,是满足。不过,还是有些怅惘。走时,母亲在门楼一侧植了一团月季花,不见了。当年,母亲是用这团花作物候告示的,她觉得月份牌不好用。花都开了,燕子也该回来了!她说,月季月季,月月盼。这是牵强附会,可我宁愿相信母亲的话是说了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母亲建立的花与燕子的逻辑,只有我认可,我和母亲懂得,燕子也应该懂得。其实,读读古诗,这个逻辑并不孤立。“燕子几时来,只了为花愁绝”,“双飞燕子几时回?夹岸桃花蘸水开”。我曾写过一幅春联:泥融燕子飞,窗透百花香。也是把燕子和花放在一起,我总觉得是一种吉祥的配对。
四
想起一则偈子:“燕子语,莺莺鸣,谁道关关中一声。”偈子是佛语,据说不能参透说白了。但我还是要大致说说意思,“关关”,燕鸟之音,是和鸣之声。人在世间,并不孤单。就像月在天上,地上树枝总要挂月。佛家以燕子莺莺自况,梵音如是,燕子声语也有了高妙的境界啊。
元杂剧的《替杀妻》里有一句唱词:莺声恰恰,燕语喧喧,蝉声历历。看看吧,写剧本的人,把这样三种声音放在一起,觉得燕语不吵,喧也是美。“恰恰啼”多么美,多么舒心;“喧喧叫”多么亲切,多少热闹;“历历噪”那是夏天的旋律,悦纳美声,才是人生更得意的情趣。
没有了燕子声语,不见燕子身影,总是一种失意和怅惘。读那首《燕归来》的词,句句都是浸着惆怅之意,“西风未老燕归迟,巢冷半干泥”,念及西风老,燕子可受得了?家巢不暖,衔泥半干。怎可呢喃,怎么啁啾!
我就怕老屋门楼上那一行燕窝无端落下,无论主人是谁,燕子飞来,“巢倾燕语愁”,愁的何止燕子啊,“庭院无人燕语长”。惟愿人去屋空,也见不得燕语空愁。母亲说,燕子最亲近人,我想,“燕语长”,应该是长唤与之亲近的人,否则,燕子会惆怅无语的。
在我的记忆里,温暖之家,一定是燕子在檐下掠,看看这户人家是否在家;从院子上空飞,是在唱一首歌,歌名是“归来兮”。所有的不安,回到家才会静下来,燕子亦是。因为守着家,天黑屋有灯光闪出,下雨有屋檐可避之。燕子始终在给我们解释着什么,或许燕子就是我们人生的老师啊,它在教我们怎样才算是真的懂得“呢喃”的意思。这两个字,是禅语,有着微言大义啊。
我会告诉燕子,弹弓早就不是我的作恶玩具了,莫怕莫怕!我的父母不在老屋处,不能陪着燕子春夏秋冬,莫怪莫怪!人生无法总听燕语声,曾经聆听,如今,犹如在耳。
大学同学有叫“燕于飞”的,知她名字源自“燕燕于飞”,来自“国风”的名篇。我曾用她的名字开玩笑,说她把另一只燕子留在家里。喜欢听她说话,可能一半的原因是我喜欢我家那窝燕子语。她也是一窝燕子中的一只。不过,她也是一只离家的燕子,也有着乡愁。
2023年2月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