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护花使者】一面临水(散文)
昨日与友人闲聊,无意中涉及到一个词语“粘人”,无端端的,我却从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里体察到一丝甜,一丝哀伤。
听母亲说,我小时体弱,喂不进饭,五六岁上还细细瘦瘦,像一棵未曾长开的豆芽菜。于是,我便格外的粘人,几乎是恨不得要长在她身上的。她从厨房端热锅进堂室,我要趴她背上;她浇菜园子,我要腻她怀里;她去地头,我要钻她的竹筐中……我不知道,一个年轻的母亲需要花费多大的耐心才能忍下把这个粘人的熊孩子丢出去的冲动。可是,于这些,我的记忆中却是什么都没有的,甚至于许多九岁前的记忆,我都是听母亲婶娘姑姑甚或乡邻的口中拼凑出来的。
我经常对人讲,我是个没有童年的孩子。曾经有一位朋友宽慰我说,人怎么可能没有童年呢?他说“你不可能一出生就是少年”,就像他其实知晓我真正的表达意图一样,我也知晓他的意思。只是,我们站在不同的成长轨迹中,在不同的思维维度对同一句话去进行释意,自然体察到的就是不一样的东西。
其实,我这句完全否定的语式,对我年轻的母亲和父亲应该都会是好大的伤害,也幸好他们读不到我的文字,就像他们从来不曾读到过他们女儿内心的恐惧一样。
记得当晚,我这样形容——
“如果要用一种颜色来形容,那我的童年只有黑色;如果要用一种情绪来形容,那我的童年只有恐惧;如果要用一种动势来形容,那我的童年便固守在‘等待’和‘逃离’这两个词语上”。
说到童年便不得不提及我的家庭,提及我的家庭,就绕不开各自的背景。认真讲,我是挺羞于启齿的,毕竟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家丑不可外扬”,可这却又是我的童年里绕不开的存在,是父母那一辈大多数人的婚姻状态,或者说这是一个时代的缩影。
虽然,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多旧的人,更不认为我的父母是多旧的人。只是,他们生在了时代的尾巴上,又恰好在一个相对闭塞的山村中。
我的姥爷是一名退伍军人,爷爷是一名退休教师。外祖祖上没有出过文化人,祖父辈上却出过举人秀才镇长县长,到了爷爷这里最不济,还是一位教书匠。
于是,武人出身的姥爷便一手包办了母亲的婚姻,不顾母亲的反对,结下了与我父亲的亲事。
母亲在外祖家排行老大,底下有弟弟妹妹需要照拂,姥爷便没有让她读书,她便成了一个实打实的文盲,即使到现在,也只会写简单的几个字而已,来到城里望着四通八达的路和路标便成了睁眼瞎一个。
而父亲在家中行三,上有哥哥姐姐照拂,下有弟弟妹妹同耍,家里孩子多,他既得不了老大的娇,又夺不了老小的宠。爷爷奶奶也不是多么拘着他,便让他野草一般地生长着,从小便是一个野猴子一样的性子。用我现在有限的人生经验去看待,他便是一个不老的小孩,身上始终有棱角有尖刺,他的世界里始终笑骂由心,非黑即白,比较恣意。
可是,这样的性子放在社会上,放在婚姻中,就不那么友好了。
况且,他们两人都是那么要强,那么有自我主见的人。于是,两个年轻人的结合便像是哈雷慧星与地球的撞击,明明是两个可爱的灵魂,碰撞到一起却成了一个灾难的现场。
彼此郁郁的两个人,一个在婚姻中哭泣,一个借酒买醉。小吵三六九,大吵天天有,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个人的关系越发剑拔弩张,最后发展至家暴的程度。
恰在那时,母亲怀了我,或许是因为对新生命的企盼,他们便平静了一阵子。可随着我的出生,灾难加剧了。
只因为我是个女孩儿。
我的家乡在山区,村落四周环山一面临水。从小便听多了鬼鬼怪怪的故事,更有大人吓唬孩子“你不听话,就让毛猴子来抱你去。”我有限的记忆中所留存下来的童年的印象便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深夜,一身酒气归家的父亲哼哼唧唧要水,满腔怨气的母亲便唠叨,摔打东西。然后酒壮怂人胆,父亲便会化身恶魔,他与母亲的扭打投影在昏黄的墙壁上,与毛猴子的形象重合,关联。
母亲的眼泪太过沉重,压得幼小的我要窒息。她每每将怨气发泄在我的身上,总是说如果不是你……如何如何,瑟瑟的我便觉得一切都是我的错,后来长大了我习得了一个名词——原罪。是的,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是一切的原罪。不论谁的过错,我都会归结在自己身上。
我甚至不止一次怀疑过母亲是不是曾经抑郁过,不是抑郁情绪,而是抑郁症。她羡慕死去的人,羡慕谁谁谁喝药了,谁谁谁上吊了。她将她的羡慕毫不保留地呈现在幼小的我面前,令我天天惶恐,不敢稍离她,就怕一离开一转身,我就没有了妈妈。于是,因着这样的粘人,我更密集地承受了母亲的坏情绪与指责。
我也确实是差点没有了妈妈的,六岁的我扔掉了她的敌敌畏瓶子,哪怕在我敲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的鼻端萦绕的还是那股子刺鼻的味道,眼前出现的还是那个瘦瘦弱弱豆牙菜一般的小女孩恐惧哀伤哭泣着的脸。
然后,母亲抱着我哭,又收整好自己,在人前笑。我用越发的懂事、小心翼翼和乖巧乞怜奶奶多点宽容,乞怜爸爸少喝点酒,乞怜妈妈少发点脾气……
唯独,我忘了自己。
后来,妈妈吃了好多好多的苦,终于迎来了我弟弟。可是,情形没有丝毫的好转,反而因为多了一个幼小的生命,年轻的妈妈更加辛苦了。于我,却是多了一些责任,无数个暗夜中,在父母扭打的时候,我抱着我的弟弟缩在角落里,捂着他的眼睛,安慰他不怕,不怕……
我更加没有了自己。
而在这之前,在弟弟出生之前,我还有更深的创伤存在。七八岁的我并不能意识到孕妇代表什么,反正我对于母亲大肚子一事毫无印象。只知道母亲好像开心一点了,我的日子没有那么难熬了。这让我也很开心,便释放了孩子的天性,跟小朋友玩在了一起。
然后有一天,我被表姐接走了,带去了姥姥家住下来。我问姥姥妈妈去哪里了,姥姥说她去给我捞小弟弟了。我想家想妈妈,便偷偷溜回去,却发现家里的家具被搬空了,门锁凄凉地躺在地上,一地狼藉。
我拼命地向河边跑,沿着河岸向上游寻,向下游寻。直到天黑,姥爷在一棵核桃树下找到哭累了睡着的我,腿上手上胳膊上全是被石头和尖刺划破的伤痕。
姥爷把我抱回家。醒来后我便有些自闭了,不肯与人交流,不肯去与小朋友玩耍。一个人玩,一个人发呆,一个人哭。我以为他们不要我了,就像丢弃我的妹妹一样。没有人肯蹲下来,对一个无助又难过的孩子说:“孩子,不是你的错。”
没有人,来抱抱我。
然后,我又野草一样,在母亲抱着弟弟归家的那天自愈了。是真正的自愈吗?没有。我的童年埋在了那无休止的、有着怪物在墙壁上扭动的暗夜里,终结在了那棵核桃树下。
我被迫长大了。
我成了姐姐。
阿德勒说:“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不幸的,但却深切地认同这句话。
童年的经历确实在我其后的成长中一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至今天,我也着实是有过几年特别辛苦的时期。内心的深渊里住着食腐的怪兽,喜欢黑暗却又厌恶着黑暗,它们时不时就会苏醒过来,提醒我“你有罪,你不配被人爱,不配美好。”我要好努力才能打败它们,将它们关回去。那些年,我对幸福的
感知力几乎是负数。可是,趋光的本性又促使我蛾子一样向着光源挣扎。
于是,就如同我对童年的定义一样,我的整个青春期是在兵荒马乱和颠沛流离中度过的。
同所有青春期的女生一样,我向往友情,爱情。憧憬自己有过命的朋友,有宠爱自己的男友。我小心翼翼地伸出自己的触角,像一只蜗牛,又像一只敏感的猫,对于外人的靠近充满戒备,却又渴望着与人类靠近。与人的相处中,自卑自尊又敏感,一丁点的风吹草动,也会令我弓起自己的脊背,要蓄势要攻击,却屡屡在失败下来后,躲在角落里舔舐自己的伤口。所以,我是别扭的,不舒展的,不讨人喜欢的,却偏有人觉得我惹人怜爱,便尝试着走近我。
可我不会爱人啊。一切的一切让我无措,于是,一味地被动接受,被动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自己心仪的男生牵起她人的手,眼睁睁地看着来到身边的人再一个个走掉。我不曾发出一声喊叫,不曾挽留,不曾说——
我也会疼。
后来,我曾经在一首诗中写到——
看,你怕了吗?没关系
可以原谅。那些打着旗帜而来的
都在奉献了最初的热度后离去
琴弦也早已习惯指头抽离后的余颤
只是可惜
没有一支曲子完整奏完
我也曾经这样哀怨——
我们在地图上不停地画圈
在各自的半径里,收拢叶片
企图于掌纹的支脉里窥视天机
洗过雨水的灵魂,单薄如秋后的蝉呜
托不住身体里越来越大的回声
L说我不可爱,说我不敢爱不敢恨,没意思。S说“你太冷了,捂不热”。只有D,他笑着调侃:“你说,我们这样的两个冷物,是怎么互相吸引的呢?”我知道答案,可我没有告诉他。
因为他纯粹。
我喜欢纯粹的人,纯粹的事物。
我的内心里就有岩浆,有火山,有飞蛾,只是没有人有那样的耐心引燃它们,我想要的纯粹鲜少有人给。
而一旦有人给了,我又会变得极其粘人,像个不曾长大的小女生那样,像小时候粘我的妈妈一样,是因为童年缺失的爱吗?是因为害怕失去吗?
我不知道,或许是。
我粘每一个走进内心被我切实接纳的人。像是炫耀自己糖果的孩子,我捧出自己的所有想要给人,可是有的人退缩了,有的人被灼伤了。
久了,我便知道了,粘人就像一把双刃剑,容易伤人伤己。因为过度的亲密容易令人生出贪嗔痴怨。不若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互为观赏就好了。
可是,不够啊,我还是会想要的更多。我还是会犯错误,会尝试着靠近光源。即使明知成熟意味着疏离,也还是要遵循着本心,释放自己的幼稚。
我很讨厌听到这样的话——你都多大了!或者“你不小了!”
这样的话语总会点起我莫名的愤怒与逆反心。
每每此时,我总想口吐芬芳唾其脸上。他们哪里懂呢?他们的心早已经结满了硬茧和结石。他们衡量的标尺早已被固化。只有真正接纳我又被我接纳的人才能读懂这份纯粹,读懂这份粘人背后的依赖与信任。
可是有几人喜欢这样的被粘着呢?慢慢地,我内心的火堆熄灭,成为灰烬。于是,我的心就像荒野里的一扇门,不时地开开合合,发出幽幽的哀鸣与叹息。
次数多了,我也就慢慢地把自己的心收起来了,藏得严严实实,裹得厚厚重重。我不敢再粘着谁,不敢去主动打扰,不愿去结识更多的新人。像一株生长在山谷里的花,在月光下幽幽地绽放又合拢。
就像我写下——
我不敢直视
她的悲伤
我尝试着记录:
她的人间
押解着百感交集的无限孤寂
她的破碎
芥子般完整
她归还我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