挫挫鸡，不是鸡的品种，是我老家一道菜品的名字，主要原料是鸡肉白菜粉条。简单的食料放在一起，产生了美妙的口感，真的是令人回味啊。简单地说吧，就像湘菜的“毛血旺”，是不同菜品的巧妙搭配而成全的一道美食。想家了，念母亲了，唠叨起那些年母亲养鸡的往事，馋虫来了，就想吃“挫挫鸡”。
　　
　　 一
　　 小时候觉得，挫挫鸡是与年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只有过年才能吃上挫挫鸡，为了吃上挫挫鸡，需要耐心等上一整年。小孩子的心思单纯吗？也不，心思在一只鸡上，那么执着，那么有耐心啊。说起想吃挫挫鸡，母亲总是拿“有点出息”回我。
　　 养一只土鸡，将来做成挫挫鸡，漫长的等待，给我增添了更浓重的香味。所以，至今还记得母亲怎样把一只鸡苗抱回家，再饲养成可以肉食的鸡的过程。
　　 每年春暖花开时，有外乡人用一架大梁自行车驮着一个圆圆的大竹匾，上面盖一块布，里面“唧唧唧唧”地发出叫声，那是满满的一匾小鸡仔。外乡人不骑车，一边推着，一边喊着“卖小鸡喽——卖小鸡喽——”声音抑扬顿挫，后面音调拉长，像是唱歌，婉转动听。听到这声音，母亲就往外跑。母亲挽了小竹筐，底下垫一把麦秸秆，蹲在大匾前，对着那些唧唧叫的小鸡仔们精挑细选。母亲挑了几个毛色发黄的，说这些可能长成漂亮的大公鸡，可以打鸣，喊人们起床。又挑了几个毛色暗沉的，说这些很可能是母鸡，长大了好下蛋。
　　 春风徐徐，拂过大地，门旁道边的小草绿意浓浓。阳光照在小院里，暖醺醺的。毛绒绒的小鸡仔们被母亲安置在一个大篮子里，盖在上面的小棉被掀开，鸡仔们欢快地叫着，甚是可爱。母亲把这些鸡仔照顾得特别仔细。白菜叶细细剁碎，榨花生油剩下的饼渣子在水里泡开，喂猪喂鸡都是上好的养料，营养美味。再掺点麦麸，鸡仔们的营养餐丰富又天然，它们茁壮成长。等到夏天的时候，每天早晨，父亲把大门一开，它们就精神抖擞着，一溜出了家门，去外面寻找更广阔的天地。傍晚，牛羊回家，它们也陆陆续续回到家，或在院里踱着方步，或找个角落继续刨食。我用葫芦瓢搲出一瓢玉米粒，“鸡呴——呴——”扯着嗓子唤一声，听到吆喝，它们一个个的健步如飞，扑棱着翅膀，呼啦一下就奔到玉米粒前，低下头，“嗒嗒嗒”地开始啄食起来。夕阳坐在西山巅，投下大片的阴影。阴影里的小山村，家家户户的烟囱里，炊烟袅袅，像一首首乡村散文诗，飘在房顶树梢。
　　 几只红冠的大公鸡，毛色艳丽，雄纠纠气昂昂，见到生人进家就发挥出看家狗的作用，蛮气十足，张开有力的翅膀飞奔前去，朝着那人快速用力地啄去。吓得人倒退三尺，非得母亲出来喝斥它们才肯退到一边。这时，想对母亲悄悄说，想吃挫挫鸡。就怕母亲转身再呵斥我一顿。
　　 看着这些鸡，活跃了院子的气氛，真没去想做成挫挫鸡。我记住了母亲的辛劳，记住了那些土鸡给庭院带来的快乐。
　　 过年了，父亲和母亲商议，杀了两只大公鸡，其中就有那只体格健壮，蛮横强势的红色大公鸡。母鸡是舍不得杀的，好留着下蛋，多卖点钱，间或给我们改善伙食。腊月二十六七，灶膛里烧着熊熊的红火苗。柴火是父亲用冬天的闲暇时间，去树林里刨出来的大树根。一个个扛回到家，用铁镐，錾子，镢头，一点点劈开，再用锯子拉成一节一节，续进灶膛里，把火烧得旺旺的。铁锅里炖的是那两只公鸡，热气腾腾，香味在屋里盘旋。母亲不时掀开锅盖，用筷子试探。等到筷子能轻松插进鸡肉里，就把鸡捞出来，放在一个瓷盆里。待凉透了，父亲开始动手，把整只鸡撕成小块，然后再由母亲切成小丁，放进鸡汤里，满满的一大盆。
　　 杀鸡的头几天，父亲就推着独轮车去菜园子里挖白菜。秋天拔出的白菜被埋到一个深坑里，铁锨用力铲除地面上的一层冻土，就露出土层下面的白菜。经过一个冬天的冷藏，白菜的心包得更加紧密，瓷瓷实实。剥去外面的绿叶，露出里面洁如玉的白菜叶，留出上半部分，先长条，再切丁。再把红薯粉条，用剪刀剪成五六厘米长，在水里泡软。红薯粉条那种瓜香，改变了鸡肉的味道，成全了难得的混合香。
　　 等待锅开，眼睛盯着挫挫鸡的出锅，那是心情激动的时刻，一份鲜香无比的挫挫鸡，让我忘记了所有的美食，或者说那些美食都变得无味了。
　　 母亲用勺子仔细打捞，把那些细碎的鸡肉多捞些给我们。挫挫鸡要用勺子来吃，才有仪式感。就像西餐要用刀叉，红酒要配高脚杯。每个人一个汤勺，白瓷短把，却精致细腻。挫挫鸡在碗里冒着热气，闻一下，香味扑鼻，还没入口就已飘飘然，仿佛进入七彩云端。勺子小，一小勺到嘴里，只占舌尖那么大的地方，跟大块朵颐的酣畅淋漓相去甚远。但越是精致的东西越要慢，才能品出真滋味。汤汁鲜香馥郁，白菜晶莹软烂，粉条透亮顺滑，鸡肉紧实鲜美，只一口，就足以让人欲罢不能了。
　　 佩服母亲，把一个普通菜品做得如此高雅。菜是白的，汤是白的，碗是白的，吃汤匙是白的。清白也是一种漂亮的色彩。如那时候清贫的日子，母亲却在清贫里添加了醇厚的香气，无需鸡精来提鲜，只要用心，用一颗热爱生活的心，就把清贫的日子变得浓香扑鼻。
　　 那个时候，还没奢侈到把整只鸡剁了炒一盆辣子鸡，一顿吃个痛快。母亲的挫挫鸡，每顿只放稍许的肉和汤，再辅以清水，却仍然鲜香馥郁，那份舌尖上回味无法遮挡。冬天天冷，两只鸡可以吃上好长一段时间。
　　 从选鸡仔，到喂养，再到宰杀，做成挫挫鸡。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首长长的叙事诗。起初，我是不能读懂母亲的叙事诗的，总觉得她是没有能力干些什么，就抓几个鸡苗养着，打发时间，其实，一个人专注一件事，本身就是一首钟情的诗。
　　
　　 二
　　 待我渐渐长大，十五六岁，可能因为还算清秀，村中时不时有嫁女儿的来找我妈，让我当“送客”（客在我们这里读kei音），相当于现在的伴娘。那时虽然生活有所好转，但是鸡，仍然是贵重的，平常人家，只有婚丧嫁娶才能吃上一顿挫挫鸡。于是我便有了诸多机会，可以在过年之外的某个时候，幸福就突然降临，被选去当送客。即使走十几里的路也不觉得累，尤其坐到男方家里，被人奉为座上宾的感觉特别特别的好。当然，吃挫挫鸡，也更名正言顺，吃得顺心。
　　 在宽敞的新房里，一张饭桌坐着两个送客和两个女方来的长辈，新郎新娘，还有男方作陪的女人。男人们喝酒，喝得文雅，小杯喝着，轻声说话，不喧哗。我不喝酒，只吃菜。可怜的是，到现在，所有喜宴上的菜，我只记得最后一道——挫挫鸡。挫挫鸡无论在什么场合，永远都是压轴的那一道，最后一个隆重出场。这种等待期盼让它的清淡有了一丝浓稠。还是用白瓷碗盛着，白瓷的小勺，慢慢地，咀嚼品尝，绝对没有满口淤腮的穷苦吃相。那时人们肚子里没有什么油水，即使是粗鲁的庄稼汉子也都有了大户人家的温文尔雅，吃得轻慢，吃得斯文，一碗菜，可以吃出个云淡风轻，山高水长。像那时的日月，清淡，悠长，香甜，从年头过到年尾。
　　 朋友听我说这段，笑我没出息。是啊，在挫挫鸡面前，自制力简直降为了零。
　　 以后，有了婚庆公司，婚礼被搬进酒店，纯朴的民俗风情从此远去，挫挫鸡也消失在农村的宴席上。从此，它就成了我的乡愁，袅袅娜娜，缠缠绵绵地挥之不去。真希望，婚宴永远是那么朴素，不要用大饭店来举办，如果我不老，还可以总扮那个伴娘，吃不够挫挫鸡。
　　
　　 三
　　 母亲一个人在家仍然保留着养鸡的习惯。我的同学在村子东边盖起了温室大棚，喂起了肉食鸡。鸡们待在大棚里享受最高级别的待遇，冬天冻不着，夏天热不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待在一排排的长笼子里，不用土里刨食，也不用吃糠咽菜，它们吃着精细的鸡饲料，几个月就能长六七斤。母亲养的小笨鸡，两年也只能长个四五斤。天壤之别啊，品质并不因为饲养的高级而提升，这是菜品和一般商品的很大区别。
　　 我一回到家，母亲就迫不急待跟我炫耀她的劳动成果。一只鸡能长七斤，甚至更重，这是母亲给我带回城里的礼物，嘱咐着，回家你们一家人做顿挫挫鸡。我知道，她惦记她的外孙子，也想把小时候亏欠我们的，以她的方式给补回来。
　　 我不能拂了母亲的心意，回到家，照着母亲的样子，用心做了一锅挫挫鸡。虽然鸡的味道远远不如笨鸡鲜香，但因为有母亲的心意，我仍能吃出小时候的味道。
　　 一天前，二嫂差她儿子开车，给我送来一大箱子从老家带来的食物。二嫂不是亲的，是母亲的老邻居，从来都喊母亲“老魏”，母亲每每喜滋滋地应着。母亲在的时候，我偶尔回家，都不能让她看见。她一见到我的车，就会大袋大袋地往我车里塞东西。用她的话说，没有值钱的东西，这是客气。但是母亲是不能欠人情的，她感觉人情不是钱能补回来的，是要用心去赎的。每次都嘱咐我别让二嫂知道，每次都还是知道了。母亲不在了，二嫂还是时不时让儿子特地开车给我送东西呢，这份情让我寝食难安。这次还是一样，她不忘给我杀一只鸡。鸡是二哥在自家猪场里养大的，仍然是肉食鸡。母亲离世五六年了，老家仍然有人像母亲那样惦记着我，真让人觉得幸福。
　　 抽时间把鸡煮了，再做一锅挫挫鸡。乡愁不可辜负，幸福不可辜负。好好吃一顿挫挫鸡，就没有辜负二嫂。一道菜，再好的食材如果没有感情融入，做出来的味道也是寡淡的。这感情，决不是现在宴席上的山珍海味，海参鲍鱼里吃出来的。它们，没有乡愁。
　　 一碗挫挫鸡，可以让人怀想一整年，想起来就可以让心生出无限美好，无限快乐，无限的幸福。
　　 老家的“挫挫鸡”，注满了我的乡愁。凡有好朋友从外地回来，我们相聚，一般我不喜欢去饭店随便来一桌，都是想法儿弄只土鸡，做成挫挫鸡，一个菜，胜过一桌子佳肴。老家的挫挫鸡，是我一辈子挥之不去的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