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箩筐】太阳花开(小说)
一
院落、山坡、田间、地头的花竞相开放,花庄的春天是花的世界。山野、庭院里一株株桃树,绯红的花朵镶满枝头,穿插其间的李树、梨树也不甘落后,一簇簇花儿随风翻飞着,把山野人家妆扮得像一幅油画似的。
花儿一样年纪的太阳花出阁离开彝寨,从山对面的山头嫁到水源充足的山脚汉族寨子,成了我的四婶。虽然称呼亲近,我们却是瓜藤扯豆藤,八杆子都打不到的亲戚。
枝头花儿刚谢,才结出玉米粒一样的青涩果儿,山坡又铺满杜鹃花,火红火红的,吸引来布谷鸟,一早一晚欢快地叫个不停。村里人掏出陶罐里藏着的稻穗抖落开,筛簸后哗啦一下倒进木桶,舀进几瓢清水,只听到谷子咕噜咕噜的吸水声。
四婶的婆婆也照做。浸种开始,四婶赶耕牛,四叔扛犁耙去水源好的地方整理秧田。四叔驾着耕牛吆喝着:“跟沟、喁喁、转转、走走……”四婶在进水口处捶打能杀死蛇虫的藤蔓,“啪啪!啪啪!……”一堆堆洁白泡沫接二连三涌进田里,闪着七彩光。手板子酸痛的四婶撂下捣衣杵,有时顺着水沟戳泡泡,有时捧起泡泡使劲吹。尽兴的她自言自语,还发出“咯咯”的爽朗笑声。一周后蛇虫死得差不多,四叔用一块木板加一根长木棍当耙子,在田里横拖竖拉,使其平如镜。为方便管理,让四婶从路旁折几根紫荆泽兰去叶递过去,四叔两根两根交叉着插进泥水里,把大块的田隔成几个部分。
浸泡过的稻种,苦青蒿捂着,发芽快,六七日的光景,被均匀抛洒进整理好的秧田。四婶总喜欢和四叔在一起,她爱看夕阳西下,更享受清风后的凉爽惬意;低头看田间地头野花开,庄稼欢快生长的模样;抬头看闲云聚散,倦鸟归巢。学习孩子们蹑手蹑脚追花蝴蝶、红蜻蜓,刚伸手去,它们便飞走……她总被夕阳、云朵、虫蚁给戏弄。放水晒田,她去;关水养苗,她还去,他们终日粘在一起,甜蜜得不得了。
二
一阵秋风吹来,裹挟着浓郁的桂花馨香,院落梨果沉甸甸,田里的稻穗压弯腰,满山坡的苞谷已泛黄……放眼望去,花庄四周金灿灿,满眼丰收的景象。
走进飘香的院落、田野,让人沉醉,忘却那些不愉快的琐碎日常。于四婶而言,她更痴迷水稻田,留恋玉米地,望着枝头果儿不停吞咽口水,因为这些在彝家村寨不常见。
正当她享受着眼前的美好时,却不曾想到她和四叔你侬我侬的曼妙时光,扎到奶奶的心,他们的恩爱让她神经过敏。仿佛她嫁过来的那一刻,奶奶心里就开始不舒服,那一声声娘亲喊的充满敌意,抢走她的儿子不说,还威胁到她女主人的位置。
奶奶李氏,早年丧夫守寡。爷爷因人际交往不慎染上鸦片,上瘾后吸食无度,精神萎靡,身体日渐消瘦。原本十里八村数一数二的人家,家境每况愈下,性子脾气执拗的他,无法戒掉毒瘾。为了不连累家人,他选择喝毒药自杀,早日终结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留给奶奶四儿一女。为养大五个孩子,二十几年的来艰辛和付出无语诉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年代,过日子就像是在刀尖舔血,她习惯了操持掌管整个家。
婚后的四叔,不懂如何与两个女人相处,认为媳妇初到家里不易,多与之相处说话,不曾料到为娘的会因此生气,矛头指向媳妇。做娘认为儿子是她生的,她不怪儿媳妇,难道还怪自己的儿子不成?于是,她开始变得苛刻,处处刁难四婶,整日唠唠叨叨,说三道四。四婶却不与她计较,那怕恼羞成怒,也要把快到嘴边的恶毒话吞回肚里,把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拉衣角给抹去。
四婶的委屈没处诉说,因为阿妈生她时难产,不久便离开人世。离世前为她取个乳名叫做“太阳花”,希望他如太阳花般生命力顽强,一辈子平安快乐。没了阿妈的四婶,从小就缺少疼爱,因此造成了她懦弱的性格。面对眼前的桩桩件件,习惯于屈服,面对家暴缺少勇敢的反抗。她为自己预设过无数的结局,却从未想过会有后来的坎坷。
三
一场秋雨一场寒,叶落还有花开。秋收后的庄稼地、篱笆边、小径旁迎来了牵牛花的盛景。它们噌噌地到处攀爬,绕上枯萎的秸秆,篱笆崛起一个个小嘴巴。一溜儿一溜儿铺开,红的、白的、紫的、蓝的,甚是好看。
四婶出阁十月,生下个大胖小子。喜从天降,可把四叔给高兴坏了。奶奶见了心烦,风凉话脱口而出。不就生个孩子,何必高兴得不知方向。哎!真不知道害臊,天底下哪只母鸡不下蛋?
孩子的到来让四婶的日子更加忙碌,地里、家里、娃儿都离不开她,整天手忙脚乱的。
四叔对四婶越疼爱,越招来守寡奶奶的妒忌和不满,之前还有顾虑,添了孩子后变本加厉。不管四叔在不在家,哪怕四叔苦苦哀求也没有用。而孝顺的四叔又不忍心离开娘亲,只好委屈着媳妇。三两句话不和,奶奶就恶语相向,说这做的不成,那做的不好。不帮忙看孩子不说,还经常给四婶气受。总说她做的饭菜不合胃口,嫌她不会操持家务,总之,不管顺不顺心,嘴里总没好话。
四叔想着少对四婶好一点,奶奶可能就会善待四婶一点,结果他大错特错。好习惯养成不易,坏习惯想改掉很难,奶奶的蛮狠霸道是出了名的。在我的记忆深处,想在她家地里割几把野猪草,摘几个黄瓜吃,都不大可能。她遇见了骂得特别难听,大家都避着;帮工时,暗示女人不要带孩子去她家吃饭,说素菜倒没什么,荤菜大人一筷,小孩也一筷;她还总说托儿待崽的最能吃,要不是看上做的活,她才不找某某人干活……但也有惹事的主、调皮的孩子,故意挑衅,绝不还口,地里找个地方坐着让她骂个够。
四叔是个典型的妈宝男,总顾虑做娘的一把屎一泡尿的把他们兄妹五人拉扯大不易,却没想过四婶的不容易,面对娘对媳妇的责骂时,总选择忍气吞声。他们也就一年半载,生活变得一地鸡毛,哪有半分的情爱一说。四婶总替他着想:一边是同眠共枕的妻子,一边是生他养他的娘,夹在中间也为难。每次她都告诉自己再忍忍,一切都会好的。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绝不能让人看笑话,更不能让人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入夜,孩子饿了哭闹,她起来抱着喂奶水,看看旁边的丈夫睡得跟猪一样。轻轻叹了口气,那神态像老去了十几岁。那声叹息,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气息被沉重的寂寞掐死。眼泪夺眶而出,恰好落到孩子脸上,吃饱了的孩子脸有点痒痒,看着她咯咯笑了。幸好有个孩子,否则她无数次想终结生命,好去找娘亲。
她开始后悔自己没听阿爹的话,也没听取哥嫂的建议,要不是心高气傲,可嫁在本村,也就不用吃这些苦头。村里嫂嫂相中的彝家小伙,同样有阿妈,还有阿爹,婆媳关系该不会如此紧张。她开始靠回忆过日子,回忆她家小小院落里的太阳花开,一团团,一簇簇,粉嘟嘟的。一个个小喇叭,小小花瓣中托出充满香气的花蕊儿,每片花瓣都很饱满。叶子不是扁平,而是一个个充满水分的圆锥体。那时的她就如小院里的太阳花般朝气蓬勃,虽生于村野,但却惹人喜爱。花儿一样的年纪,花儿一样的人,不管走到哪儿,都牵动着年青阿哥们热辣的眼神。
日子一天天从老黄历里翻走,不会为谁停留。四婶把泪水往肚里咽,心酸事儿脑后抛。没娘亲可哭诉衷肠她就盼着孩子快点长大,能腾出手来做事,或许能少听些恶毒话语。她还想给孩子留个伴,往后遇事有个商量处,说不定自己那天就撒手人寰。自己苦一苦、熬一熬,三五年过去,可孩子们却是要过一辈子。
说风便是雨,第一个孩子才断奶水,她便就怀上小的,顺顺当当。历经第一胎,第二胎顺其自然,只见肚子一天比一天隆起。
五月,桃李结青果,杜鹃红头,布谷鸟叫得更欢,知了叫得更勤,她挺着大肚子和四叔赶着耕牛驾着车辆去集市卖小麦,往回赶的路上,肚子忽然剧痛,一阵比一阵疼得紧。她知道腹中的胎儿就要出生,赶忙跑去路旁树下隐蔽的地方生下孩子,为其取名明路。
三
花庄的夏季,雨水不断,好似村里人对不起它一样。雨水滋养的不仅是山坡、稻田,更是小院里的青苔。满眼满心皆是绿,仿佛绿色的颜料瓶打翻四处溢开,连院角的墙上也长满厚重的青苔,犹如镶上绿毯,小院更显清幽宁静。
四婶一家的小日子,在旁人看来如常,风平浪静,殊不知风起云涌。一个雨天的晚上,忽然传来四婶喝农药自杀的消息。顷刻间,村里一下子炸开了锅。
乡邻们火急火燎撬开房门冲进去时,只见她和明路已昏倒在床。屋里散发着一股股刺鼻的敌敌畏气味,熏得人发慌想要逃离。
这次不是婆婆给气的,而是四叔应邀去喝蜂子酒,喝大了,节外生枝,借酒发飙,家长里短,指桑骂槐。娘亲早逝,不是她所能左右的,他却抓着喋喋不休,又是数落又是抱怨,骂她扫把星克死娘亲,出嫁了也不好好侍奉婆母,不好好维系妯娌关系……不是她不想,是婆母难处,是他们兄弟间爱慕虚荣,各自心怀鬼胎、算计才导致的妯娌关系紧张。
她想委曲求全,想息事宁人,而四叔却吵着闹着说非得死两个人才肯善罢甘休。无奈绝望的她别无选择,唯有用命相搏保全大儿子,一气之下给小儿子喂农药,自己也喝下。还好村里好心人也多,送医及时,她和孩子这才侥幸保住了性命。
四
花庄充沛的雨水,滋养着万物。仿佛被雨水滋养的不仅仅是土地上生长的作物,更是四婶的儿子,就一两年的光景,小儿子的个头赶上大儿子,像一对双胞胎一样在村头巷尾和小伙们玩耍逗乐。
能把孩子放下手的四婶,着急忙慌地给水稻田插秧、玉米地锄草,完了就去帮烟农家打理烤烟:封顶、打岔、编烟、挑捡干烟叶……时间一长,总会遇上岔不开的时候,四叔偶尔会替她去。烟农们不像他想象的那般刁钻,就像平时帮工那般好相处,后来他也主动在村里做工。
雨水一场接一场上演,滋润着山坡上一墒又一墒的烤烟苗,绿茵茵的把山头映照得越发有生机。地里茁壮的苗儿,仿佛叫人看到收益,触景生情,四叔也渴望拥有一片烤烟。农闲做工两年有余,他认为自己也能做烟农,就在镇里报了名,在技术人员的精心指导下也种上了。四婶是个心细认真的人,勤奋好学,他们家栽种烤烟小有成就,又接着种植了三五年。
几年下来,村里生活富裕起来的人家,买了各种家用电器,有的人家还买了摩托车、微耕机等之类的,而有的人家竟盖起了楼房。四叔常常看着发呆,还经常自言自语:有朝一日我也要在村里建一栋“小别野”。花庄人喜欢管“别墅”叫“别野”,说习惯了。他左顾右盼,存折只有五位数,烤烟接着种,一季又一季,功夫不负有心人,积蓄突破六位数,他开始盘算着盖房。考虑到批地基难,就拆旧盖新,还节约成本。
说风便是雨,拆房行动紧锣密鼓进行。为了节约钱,两口子兴高采烈自己动手。拆房的第二天,四叔不慎从两米高的泥墙上,头朝地栽到水泥地板上,一声不吭,昏迷不醒。四婶紧急招呼村里人帮忙送往医院救治,很快动了手术。重症监护室里,四婶哭天喊地也未能唤醒四叔,他的身体由温热变得冰凉。
一切来得太突然,仿佛是一场恶梦。四婶不愿相信丈夫就这样离开了她。她抱着丈夫的尸体痛哭流涕,不让别人靠近,也不让人给换衣服。哭过、闹过的她,擦干泪水站起来主持葬礼。按当地习俗,四婶一样不落为他操持,唯愿他一路走好。
六
四叔的离世太突然,家里毫无准备,一时半会寻不到合适的棺木,四婶只好找婆婆商量先借用后赔给。她虽不情愿,但勉强答应。只是日后的闲言碎语更多,让人唠叨个没完没了。见人就说四婶是扫把星,命硬克死娘亲不说,还来他们家克死她儿子……
生活才刚好起来,四叔却不在了,那白天黑夜都疼痛的日子,连四婶自己都说不清是怎么熬过来的。
哥嫂和好心人都劝她趁着年轻改嫁,但任凭人们说破嘴皮子,四婶都不为所动。
她把自己当男人使唤,春种秋收,家里家外,风里雨里,日日操劳。一心一意守着那个支离破碎的家,守着她的两个儿子,守着年迈的婆婆。为实现四叔生前的遗愿,也为了两儿子和婆婆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四婶又开始张罗着盖新房了。幸好村里人心齐,主动上门帮忙的多,三个月后,房子已初具模样。她把一楼简单装修,选个好日子,带着家人住了进去,供奉上祖宗牌位,做上可口佳肴祭祀,算是了结丈夫生前的心愿。
那晚,她才躺下就做梦,梦见四叔追蜂回来,右手提着一把亮晃晃的镰刀,左肩扛着一捆青草,全身湿淋淋站在院门口大喊明路,来拿草给牛吃。话音里带着几分喜悦,每次追到蜂回来,他都很高兴,这次应该也是。她高兴地寻声追了出去,却不见人影,望着通往自家的路哭,两行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涌了出来。正在这时她醒了,才知原来是梦一场,抹了一把泪,摇摇头苦笑,我还有什么可失去的,穷得只剩回忆和思念。
有些画面她温习过无数次。刚结婚那会儿,她怕蚂蟥,加上怀了小的,四叔不让她下水田,但拗不过她,只好让她和村里的嫂嫂、婶婶们下田。她去拔秧,他刚卸下耕牛,头也不回帮她去挑;她去插秧,只要卸下耕牛,他就去替她,让她坐田埂上休息。这时候,他们总相互看着对方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