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旅，每当遇到艰危，或面临重大抉择时，常希望有人能救己于危难，指点迷途。那些施救者和布道者，通常被称之为贵人。回望自己走过的路，曾多次与羁绊坎坷不期而遇，其结果自然是累累受伤。我多么期望那个贵人出现，然而都以失望告终。于是，痛定思痛，我记住了那些行进中的踉跄和跟斗。当我快要到达彼岸，尘埃落定之时，那些伤痛也渐渐平复，那个贵人方姗姗而来。在某天某夜某时，贵人神秘地出现在我面前，与我聊起了曾经的过往。从那些早已尘封的记忆中，遴选了几叶碎片，施以教化。欣喜之余，撷录几段。
　　
　　 一
　　 我在初中时有两次被幸运之神选中的机会，又遗憾地擦肩而过。一次是被选送参军，一次去京剧团参加选拔。若是这两次机会有任何一项获得了，那我的路就会改向而行。面对50年前的这两次良机，我曾经困惑了很长时间。全校几百名学生，这样的机会很难遇到，却光顾于我。是我在学习上有优势吗？我的年级中各科成绩确实可圈可点，仅此就增加了被红箭击中的概率吗？但两次机会的白白失去，也让我心生惆怅。参军的事是因为视力不达标，而去市京剧团选拔失利，很大程度是我自身实力不足。
　　 记得那一天，我和另外一名同学随老师走进京剧团几百平米的排演大厅。看到大厅里的设施布局，我有些发蒙，在学校演唱，是在学校操场上临时搭起的台子面对的是熟悉的老师和同学们。而在这里，演唱者在最低处，面对着眼前那层层递高的座位，不能适应。观众席头一排放置了几把座椅，看起来是为评委而设。这个时候，观众鱼贯而入，评委陆续就位。一位身材轻盈、青春靓丽的女主持人宣布比赛开始，我的心开始了一阵阵紧张。
　　 收音机里来回播放的几部样板戏，是那个时代的旋律。我浸染其中，居然能模仿着哼出几段。这一下不得了，被老师同学所瞩目。有一次学校举办文艺演出，我的班主任硬是给我安排了一段京剧演唱，唱罢被老师们评价说唱得“有板有眼”。自此一发不可收，爱上了唱歌。每次学校组织演出，我的演唱都被列为保留节目。
　　 我的参赛顺序是6号。随着比赛开始，看着前面选手的表现，我心里七上八下，慌了神，没了底。在我看来，他们个个演技精湛，一板一眼，尽显梨园风采，眉目流转中透出的是京剧的精髓，唱腔和咬字都是我莫及的。我看呆了，想起自己这点水准，心中一阵惊慌。轮到我上场，方寸已大乱，面前的那几位评委如炬的目光，齐刷刷聚拢在我脸上，上百名观众惊奇的眼神，让我心里像揣着一壶开水，好不平静。没有乐器伴奏，我清唱一首《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我觉得，调门和音节都已经变形了。
　　 此时，只求自己演唱早点结束。整段演唱下来，自我感觉就如一锅清水煮白菜，淡而无味。那结局是必然的——与剧团无缘。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落败。
　　 夜晚，斜靠在床头，我心中的贵人自言自语地说，纵观你的整个参赛过程，一切都很正常。确实像你意识到的那样，你碰到的好机遇，是你有准备而得。你在京剧团的失利，不能怨天尤人，付出不够，一切都会失之交臂。贵人的目光如炬，他看得最清楚。贵人没安慰我别哭，没告诉我下次再来。贵人很平静，我也接受了那种平静。
　　 贵人的分析，让我心服。这是安慰，那晚睡得很踏实，不再后悔了。
　　
　　 二
　　 我刚走出校门，迈入成人行列，就遭遇到一次厄运——一场旷世罕见的唐山大地震来袭，我如同一株没有果实的玉米秸秆，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冰雹砸得伤痕累累。受伤的不仅是躯体，还有失去亲人的巨大内伤。眼看着父亲和弟弟在瞬间被灾魔夺走，转瞬间已成隔世，我的心如刀割。这还没完，真正的打击还在后面。
　　 父亲在世时是家里的顶梁柱，作为一名参加过解放战争的伤残军人，战场上的枪林弹雨虽损坏了他的肉体，却锻造出铁一般的意志和坚毅果敢的性格，任何困难在他这里都会迎刃而解。他不仅是家里的主心骨，在单位和乡里也有着很强的气场。在工厂里，他是个车间管理者，每天早出晚归。为企业的正常生产劳碌奔忙，乡邻中哪家出现矛盾纠纷，也要找他来化解。生前，他这棵繁茂的大树，为多少人遮蔽着风雨啊！我总想，有这样的父亲，世间什么事都可以绕着我走，父亲是我的伸进，那些光环尽管在别人眼中并不耀眼，但于我心中是永不熄灭的灯盏。
　　 父亲这棵大树倒了之后，情况发生了逆转。以前在他这棵树的浓荫遮蔽下，家里的日子虽然清苦，但全家人过得踏实。父亲去世后，我感到了一种空前的孤独无助。家母性格温厚，没有主见，还有一姐一妹，家里的一切重担就无可选择地落在了我的肩上。我刚出校门，对校园外世界还是一片生疏。我开始在现实中尝试到了温情外的另一种况味，面对打击。
　　 我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叔叔面前，他听到大哥和侄子遇难的消息，脸上木然。他被灾祸吓到了，等缓缓再找叔拿个主意。在这样的天灾面前，任何主意都显得那么无用，叔叔一家也要面对废墟，面对生活的打击。叔叔说，活着就要面对。
　　 家里一大堆事，突然像从地里冒出的一样，我不知从何下手，怎样下手。那个年纪的我，为什么要如此考验我！仰望苍苍天，寻觅答案，只有夏日那炽热的太阳，和夜晚寥落的星辰。想起了已别的父亲，去世前连一句惜别的遗言都没留下，我的泪水无数次无数次打湿了衣襟……
　　 我总觉得，若父亲在，这场灾难的程度一定不会这样惨烈。其实我想得很幼稚。一个人，决定不了什么，这是我心中的依赖让我不知所措。
　　 打击，是考验，在地震面前，我无法这样安慰自己，曾经坐在废墟面前祈求来老天睁开眼，无奈，抹掉眼泪，必须在废墟上站起来。
　　 站在地震留下的残垣断壁前，贵人在说，霉运是必然存在和发生的，它是生活的一部分。并非有什么天意或上帝与你作对，只是常常在你得意时出现，让你猝不及防。人生就是这样，每个人前面的路都充满了未知，假如你的人生是彩排过的，那面对平坦如砥的前路，还有什么趣味？其实苦难除了磨练你的意志，还润滑着你的人生，咬牙挺住，前面就是坦途。
　　 贵人的话，有些嘲弄的意味，我实在无法接受。但贵人说得对，生活遇到的，我们必须接受。我也应该学会接受一切可能。我觉得那一刻我是长大了，而且成熟。
　　
　　 三
　　 到了迈入知天命的年龄，又突遭风雨——我下岗了。这是人生旅途的一道壕堑，差点让我迈不过去。它和那次震灾一样，对我的打击是痛入骨髓的。转瞬间，我面前的路断了，如同一只孤零的雨燕，看着自己多年衔泥而筑的巢在瞬间毁掉，只有扼腕叹息。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进风雨。失意，彷徨，困惑，内心经历了一个多月的苦苦挣扎和煎熬，终于把满腹的苦水凝聚升华成了一篇文字，以《告别昨天》为题寄给了当地报社。我意以此来结束苦闷，同过去告别，重新开启新路。文章发表后，重新建立了一点信心，但很快又被接踵而至的打击淹没。接下来的两年时间，我所有的遭遇告诉我，我的厄运远没有结束。
　　 我在自己的文中已多次陈述过下岗后的遭遇，宣泄过我的委屈，挖掘着失败的原因。我孑然难支，几成另类。去保险公司谋职，我感到陌生，习惯不了那种精算和说服。我悻悻然，半年后黯然离开。
　　 我依然在寻觅生活的机会，可能适应尚需时日，没有失去继续找到自己未来的信念。寻找过程中，总是让我碰壁，总觉得生活对我残酷了。信念在残酷里一次次被打击，这是一个圈，我想走出去。
　　 一年多的时间，仿佛是一只苍蝇，乱飞，碰壁。我坐下来，用一杯茶水邀请我心中的贵人。贵人告诉我，你遭受了挫折，也让你陷入了怪圈。说到底，还是自己的位置没有摆正，心态没有及时调整过来。这一点需向古人学习。想一想苏东坡的被贬黄州，其境遇是不是要糟糕得多？从湖州知州到黄州团练副使，这中间是多大差距？真正的强者，要学会在逆境中奋起，重新出发。
　　 重新出发吧？生活要继续，不出发，对不起生活。还是那么简单的理儿，贵人的话也不深奥，在寻觅中才有机会啊。我懂得了，更加看重这一点。
　　 一阵小鸟的啁啾把我从梦里唤醒，看窗外已然洒满朝霞。起身环视着现实世界，脑子里却依然在回味着刚才的梦境。冥冥梦境中嵌入的几叶碎片，虽无荒诞，且乏条理，却依然于脑中幽幽萦迴。我想梦由心生，姑且记之，也算不惘良宵吧。但我仍为不能在事前得此箴言而遗憾。我知道此想法至为荒谬，因为这是个无解的谜。正像一位外国哲人说过的，“人们总是致力于试图解开无答案的人生之谜，这都是不明智的。”不是吗？人们总是希望自己的人生如一场导好的大戏，结局完美，悬念尽在意料之中，此谓空想。其实，真正的命运主宰者是我们自己。
　　 不负心中的贵人，我还是找到了那个让我安身立命的职业，每次送走了客人，我都想对贵人说说我现在的样子，可又觉得做得一般，不敢表白自己的成绩。贵人一定会说，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是的，生活永远向上，我也要向上。
　　 我的贵人是我灵魂深处的一个声音，这个声音总是给我最理智的告诫。自己就是自己的贵人，无需到处求得，不奢望贵人下凡牵着我们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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