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铺在大地上，世界一下子安静了。风不是不请自来的，“沙沙沙”它脚步轻盈的，慢慢经过一棵树，一片叶子，随手牵羊撸走一根枯枝。这是去年春天，一个女孩抚摸过的枝条。身体里还流动着她的体香，风是个空来物去的家伙，这让我想起张姓家族的二嫂，她走到哪，总喜欢扎着围裙，去时围裙空空如也，回来围裙兜得满满，不是苹果、梨就是稻穗和玉米。二嫂白昼出来串门，很多人家一见她来，提前把好吃的藏起来。当然，二嫂最喜欢夜晚。尤其是有月亮的晚上，大田里的庄稼灌浆了，枝头的果实也拿得出手。二嫂一出动，准有人家的苹果、桃子、青玉米遭殃。那时候，穷个生疼。二嫂的小偷小摸，大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一次，二嫂黄昏那阵，在我家门口堵住我，神秘兮兮说，要带我一起摘生产队果园的六月红桃子。又大又甜的桃子，再不摘，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二嫂说，“不用你摘，给我放哨就行。摘来的咱俩平半分。”经不住桃子的诱惑，我也确实想吃到桃子。阳光底，枝叶繁茂的桃树，被一颗一颗硕大的桃子点缀着，有看园人在，我们不敢造次。夜里就不一样了，看园人老林头，都六十多岁了，好喝散篓子，晚饭基本抿一杯。晕乎乎的，我们瞅着机会，溜进果园摘一兜子不是问题。
　　 那晚恰巧月色如水，我捂着肚子借口去茅厕，躲开父亲母亲的视线，和等在墙外的二嫂汇合，穿过玉米地，靠近果园，老林头的窝棚亮着一盏十五瓦的灯泡，眼看着他盘腿坐在土炕上，滋吧滋吧哧溜着小酒，捏起一粒花生米扔嘴里，咯嘣咯嘣嚼。也不能轻易动手，二嫂做了分工，我负责在窝棚旁边盯梢老林头，她负责摘，摘完了，得手了，她学布谷鸟叫一声，我们撤退。
　　 这中间出了岔口，什么岔口？老林头在屯子里和死了男人的翠菊好上了，翠菊那黑应了老林头的约定，到窝棚内“坐坐”就便带一些桃子回家。翠菊蹑手蹑脚，踩着一地碎银般的月光，拨拉开一棵又一棵果树，猫腰凑近窝棚，一路上，她听到果园里有异常的响动。平素，翠菊来得时候，万籁俱寂，心跳一下一下，“咚咚咚”都听得真切。今晚的响动，分明是人“喳喳喳”细碎的脚步，以及拉扯树枝的“唰唰唰”声。翠菊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特意蹲下来，往地上呲了一泡尿，一个人影在一棵树后闪了出来，接着，一切回归宁谧。翠菊不打草惊蛇，她和老林头是偷偷摸摸好，孤儿寡母的为活下去，豁上脸皮和身子，也是万般无奈。想到这，翠菊还是义无反顾地进了窝棚。二嫂是个快嘴莲，这事若被她抖搂出去，老林头的儿女不能惯着翠菊，找她事就麻烦了，不如将计就计。翠菊进了窝棚，拿眼睛示意老林头别出声，用手指了指外面。老林头多年的护园人，一看就明白，有人偷桃子。老林头按兵不动，翠菊也像什么事没发生，呆了几分钟，出来了。我来不及通知二嫂，翠菊戳在一棵桃树后，清了清嗓子，说，“我看到你了，我就不点名了，咱们呢，井水不犯河水，你想吃多少，一次性摘够了，差不多就行了，眼下这年月，说出去对谁都不好。你好，我也好，不伤和气。”翠菊故意提高声音，说了两遍，然后，拎着老林头事先摘好的一布包桃子，大摇大摆走了。
　　 二嫂拍了我肩膀一下，我“妈呀”险些喊出声，二嫂及时捂住我的嘴，“怕什么？老林头有把柄在我手里，我再摘点，不摘白不摘，白摘谁不摘。”
　　 我哆哆嗦嗦说，“行了，二嫂，别太贪。你看到什么了？翠菊和老林头干啥了？”
　　 二嫂想想也是，一只手托着盛满桃子的围裙兜，一只手拽着我胳膊，我走了两步，觉得裤裆凉嗖嗖的，一摸，凑鼻孔前一闻，一股子尿骚味，吓尿了！
　　 二嫂连拉带拽，二人拐出生产队果园，一屁股坐在空地上，二嫂叽叽叽笑，像小母鸡下蛋似的，笑得花枝乱颤，一旁的杨柳树落了好几枚叶子。月亮更圆了，像只大玉盘，悬在半空。伸出手就可以够着，那样的明月在城市是找不到，也遇不到的。
　　 我和二嫂，一鼓作气回到各自院落，我没胆量将桃子带回屋，就把二嫂分给我的十二个大桃子，藏在我家门前的柴草垛里，想吃就夜里取一个，躲在房间，掩上门，偷偷吃。说你不信，偷来的桃子，格外甜，好吃。来不及消化掉的，就烂了。
　　 二嫂后来还是犯了事，她那张嘴嘚嘚嘚，不值钱，得便宜卖乖，说了翠菊和老林头的故事，一传十，十传百。整个村庄都知道了，老林头怂恿翠菊去二嫂那讨说法。二嫂也没证据，说不出子午卯酉，结果挨了二哥一顿大耳光子。
　　 我哪敢再去惹是生非？生产队的东西虽然是集体的，但“偷”终究不是光彩的事儿。不过，月光下，我偷过邻居成子哥家的落花生，树上的鸭梨。月光那么明澈，像一面镜子。如此美好的夜晚，不干点什么，岂不是一种遗憾?偷花生，成子大哥把落花生晒在火墙上，我不费吹灰之力，一拿一个准。“拿”来，伙同几个玩伴，跑到偏僻地方，寻来干枯枝，烧花生吃，那叫一个过瘾啊！特别是月夜，守着一河潺潺的流水，三两声鸟鸣，狗吠，吃着烧花生，沐浴着皎洁的月光，远山如黛，近水清明。那份宁静致远的辽阔，足以感动我一生。
　　 无论是春种秋收，还是冬闲。月光给村庄带来的天然安宁，永远是一副不染世俗的画卷。月光底下的场院，一垛一垛堆积如山的豆棵，高粱棵，稻子捆，玉米穗，谷物呼吸出来的香气，是我一辈子走不出的温柔巷子。我们在月光下的麦秸垛捉迷藏，在葡萄架下听银河桥上，牛郎织女的窃窃私语。逮一只青蛙，引起一池塘的蛙叫。月光深邃，隐匿着人间，多少悲欢离合，烟火人生？我曾经就着一杯的月光，和李白说说话，谈谈诗歌。也邀请一缕一缕的春风，走入我的文章。我蘸着一地的月光，写过情书，也写过小说。尽管，我所写的情书和小说从来就没有发表过。这不影响，我对月光的爱，就像我身体里的原住民，一颗一颗豆粒大的胎记。
　　 我读书，考学，到过许许多多城市和村庄，那一座座城市，村庄未留下我的片言只语，一场风，或者雨就将我走过的痕迹，掩埋。唯有故乡的月光，在若干年后，它涛声依旧，生长在我灵魂的山脉，成为我生命的极致与最高峰。
　　 村庄的月光，在每一个回忆的渡口，必能从我的内心舀出一波一波溪流，让它们汇聚成一条河，成一条江。掏出一捧都是新鲜的空气，干裂裂的火苗。供我在世界的一个角落，安然的疗伤。
　　 久居城市，月光被高楼大厦挤兑，滴落下来的月光，憔悴不堪，有时候不忍直视，却又忍不住，弯下腰，在那么一处不起眼的位置，找一找当年，村庄里才有的雪白月光。忍不住，弯一下腰，就哭一行泪，这月光被车流和冷漠的建筑碾压，伤痕累累，和每一个漂泊在外的人，有何区别？
　　 如今啊，我只能借助文字，来缅怀一下村庄，以及村庄里的月光。每缅怀一次，我的目光就矮三寸。每缅怀一次，我就老了一截。即使回到村庄，面对越来越空的房子，土路，果园，我的胸膛再也掏不出热气腾腾的文字了。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