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罐罐茶(散文)
一个月前,经过文化街,看到原先好大一部分商铺不见了,被一个冠名“罐罐茶”的取代,很是好奇。不会吧?这罐罐茶是我们华亭人都颇为熟悉的,简简单单,熬茶而已。不会这么堂而皇之,占这么大的铺面。这是我们熟悉的罐罐茶吗?旁边几个熟识的人告诉我,是也不是。说是,是因为它还有部分罐罐茶的传承,说不是,是因为经过现代化的改造,已经没有了沿袭已久的罐罐茶的精髓了。
和一帮好友想进去见识一下,结果当值的茶倌告诉我们,茶座已满,欢迎改日再来。上不得二楼,终于没有见识这罐罐茶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听人说,这里经常高朋满座,熬茶、品茶、下棋、打牌、还有简餐,是一个很有味道的所在。接近春节,杂事颇多,终是不得见识。时间久了也渐渐淡忘了。前几天,美友鹤影发了一组在乡下饮茶的视频,大碗喝泡好的白茶,引得竹影一番调侃,两人你一篇美文我一篇美文,大谈茶趣。竹影是最懂茶的,但又不好好写他所擅长的茶道,一帮美友好一番引诱,终是没得见到他的只言片语。我不懂茶,看这一番热闹后,又想起没有见识到的改良版的罐罐茶来。
罐罐茶不知传承自哪朝哪代,从来没有人做过考证,但喝罐罐茶的习俗在陇东流传已久,至今乡间里闾仍然流行。只是原先的粗砂茶罐已经没有卖的,只好改为铁罐而已。
打小就着父亲烟熏火燎的罐罐茶长大,对罐罐茶的感情就犹如亲人一般,格外亲切。
在我的记忆中,清晨,天刚蒙蒙亮,母亲就寻柴生火。当一盆柴火冉冉地烧旺的时候,父亲刚好起床。这时候,母亲端着火盆放到炕沿上,灌好一铜壶凉水,取出装着青砖茶的铁罐,拿一块通常锁在木柜里的白面饼子,将灌满水的巴掌大的茶罐煨在火旁,就干自己家务了。父亲穿好衣服,刚好水开。就着火盆点上一锅旱烟,慢慢悠悠地在茶罐里下少许茶叶,开始熬茶。熬茶,喝茶,熬茶,喝茶。这一熬一喝就是个把小时。当我睁开眼的时候,父亲的罐罐茶已经喝到一半了。整理好书包出门的时候,父亲依然在就着酽酽的浓茶,吃着我们从不敢染指的白面饼子。几十年过去,这画面犹如刻在了脑海里。每当想起父亲,脑海里全是他喝罐罐茶的影子。
父亲喝罐罐茶很是讲究,茶罐是安口窑烧制的砂罐。砂罐是粗瓷,属土陶类,筒状,直径五六公分,高不过七八公分,带耳,敞口;茶叶必须是陕青茶或是砖茶。用父亲的话说,就是陕青茶背熬,下一罐茶叶能熬五六灌茶水,喝一次茶下两三次茶叶就足够了。熬茶的水必须是清泉水,不然熬出的茶就有了异味。熬茶必须做到三溢,第一次熬到水溢出来的时候,再添少许凉水,煨到火旁继续熬,如此两次。第三次将茶水倒入茶盅,旋一圈又倒回茶罐煨在火旁继续熬,直至茶水再次溢出才算到了火候。喝茶必须小口,本来就是半罐茶叶半罐水,一罐茶水也倒不满不大的茶盅,还要小口喝,那只能算是呷了。
熬罐罐茶,关键在一个熬字。慢工出细活,熬茶的火不能太大,火太大,茶水便会很快地溢出。频次太快,熬不出茶的那种苦劲。最标准的,应是大火过了串苗期,火苗明灭间最好。一罐茶,茶水在罐子里吞吞吐吐,不断冒泡,不时地发出“啪啪啪”的煮沸声那是最好。一煎、两煎,因为茶叶刚下罐,熬的时间不宜过长。三煎,四煎,茶味已经淡了,熬煮的时间相对要长一些。及至五六煎,那就是真正的熬茶了。耐心地看着茶罐里茶水溢出来凉下去,再溢出来,再凉下去。用搅茶的细小的棍子不断翻动茶罐里的茶叶,让它能很好地浸在茶水里不断地煎熬。不断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不谙此道的人的确是一种煎熬。这哪里是在熬茶,这简直是在熬心呐!
罐罐茶的茶色以红、亮为最佳。所谓的红,就是那种赭石色,透着橙色的底子,如传承已久的红木家具那般的色泽。亮,就是一盅茶,虽然浓到色泽厚重,但旋盅时,必须透亮见底,这样的茶色方为上乘。
罐罐茶的味,以苦而不涩为佳。苦是罐罐茶的本味。千熬万熬,熬的就是这种苦,一般人尝之咋舌,虽不是苦得难以下咽,但要让一般人甘之若饴地喝这罐罐茶,那就勉为其难了。陇东人就不同,即使是泡茶喝,也口味极重,专爱品那苦后的余味,苦中回甘,回味绵长。罐罐茶的茶香是浓得化不开的那种味,犹如它的茶色那样深重。绿茶的茶香是淡若浮云般的飘逸,红茶的茶香是腻腻歪歪的缠绵。而罐罐茶的茶香安澜稳泰,一种说不上名堂的厚重,分不清是那种,抑或是各种香味的集合体。若要分个所以然来,必要一番功夫。
罐罐茶的茶具虽显粗糙,但也有很大的讲究。熬茶的罐罐必以安口窑烧制的茶罐上佳。安口窑自古以烧制粗瓷、土陶和砂器闻名,加之西北独有的陶土,一件罐罐,在一千多度的高温中烧制完成后,罐体呈现有莹光的灰色,表面虬结,有微小的细孔,这种结构的砂器看起来表面粗糙,实际上天长日久长年累月地熬茶,茶的精粹透过这砂器的细孔沉淀下来,自有一番韵味。喝茶的茶盅是细瓷,通常是那种下尖上阔的彩釉类细瓷,盅上一般都彩绘有鱼虫花草之类,也有人物类的,不是文臣武将便是翩翩仕女。也有用杯子喝的,若是一个积年茶客,单是这茶杯就会落得下乘,招人嘲笑的。
说实话,不说喝罐罐茶,单当一个看客,看着这些有几十年熬罐罐茶历史的老茶客们熬制罐罐茶就是一种享受。一个人、一个火盆、一把铜壶、一个茶罐、一只茶盅,外加一把旱烟锅。抽着旱烟,熬着罐罐茶。加水、出茶、旋盅,品茶。慢慢悠悠,安安静静,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你不必知道他们在想着什么,你只要看着这样一幅似动态又像是静态的画面就够了。
记得前年文化馆举办了一个“诗画关山山水华亭”的摄影作品展,其中有一幅作品就是这种画面,题名《岁月》。我站在这张作品前沉吟良久,是啊,与其说喝罐罐茶的老人们熬制的是罐罐茶,不如说,他们是将人生的酸甜苦辣一起放在这丑的不能再丑的茶罐中一起熬制。倒出的茶水是浓得不能再浓的世道沧桑,和人生经历。
罐罐茶,是一代人久远的记忆。即使不能完整地传承,能推陈出新,让它得以延续,也是一件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