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里住着一块地，长着一洼韭菜，一架黄瓜，两垄西红柿，几棵茄子。生菜一般不急躁，随便扔点菜籽，就朴实地活。青菜们想过，要是没有玉米，一棵桃树，另一棵杏树，一口老井的陪伴，难免寂寞。
　　 掌管一堵墙的手，逢雨季，推来石头，光滑一点的石头，加固一下墙的承受力。石头在村庄到处可见，基本都有市场。生存在村子里的石头，不必担心无人问津。墙就是一个例子，墙离不开石头架起的力量。人用一堵墙给自己，在大地上圈出一个地盘。狗呢？它也有占领疆土的记号，抬起后退，照着一株刺槐，或者一块磐石，有时是立在路边的铁锨，撒一泡尿，宣示狗的领土权利。无论是怎样一棵高大挺拔的树，不管狗多么忠诚肥硕，统统归于人打理。狗在人指定的范围内，看家护院，卑躬屈膝。大多是在墙里，墙里需要看护的东西数不清。比如，一仓玉米穗子，一囤谷子，一麻袋稻子，一筐土豆，一葫芦瓢鸡蛋等等。狗看管小鸡小鸭小猫小狗，粮食草木，实际上全是为人服务的。
　　 就拿父亲来说，他栽一棵枣树，一棵梨树在墙里，一是给房子更好的风水，二是秋后摘一篓一篓的枣子和梨子，到集口换柴米油盐酱醋茶。树木显然毫无怨言，栽哪长那。生生死死，随其自然。那天，读过一篇文章，说一个人在宁谧的夜晚，听得见草木繁花，苒苒拔节的声音，疼痛、挣扎、呐喊，清晰度百分百，仿佛面对女人分娩得死去活来，这一点，我由衷相信。我是在村庄活到四十年的，我有极高的辨识度。年少时，我坐在墙里的杏树下，风吹，我听到一朵，一朵花，绽放的声音。轻盈空灵，像雪落凡尘，像一滴雨点在瓦砾。月光照在树梢上，墙体一块一块石头，斑驳陆离，闪耀着清冷的光影。一只蛐蛐在墙角唱，嗓子沙哑，抑郁。月光伸进敞开的老井，井壁的石头，爬满青苔。这是我一生中，最悠闲自在的日子。
　　 村庄里的墙，之前对人没有设防，不过是北方南方的一种住宅格局。人和人之间，简单朴实。我家住东院，二叔家住西院。中间一堵伙墙，夏天雨水充足，把墙浇塌了，石头四仰八叉，满地都是。二叔和父亲一碰面，抽一袋烟，左看看，右看看，说，不垒了。豁着吧，反正鸡鸭在栅栏里，不祸害庄稼。豁着的墙，一开始瞅着不雅观，时间久了，不觉得难看。二叔家炖鸡，在院子喊一声，父亲撂了饭碗，趿拉鞋经过豁口墙，就去二叔家，兄弟俩坐在炕上。你一口，我一口，呷酒。二婶手里织着毛衣，过了豁口墙，来我家，和母亲一坐就是一下午。有时候，我家的猫狗，去二叔家串门。二叔家的鸡鸭鹅从豁口穿过，来我家走走。后来，有了变化。二叔家的大庆哥娶了媳妇，大庆哥倒没什么。好像是我家的鸡糟蹋他家的几棵青菜，大庆媳妇也不吱声，把我家两只三个月大的小鸡腿打瘸了，母亲一看心疼得流泪。也没证据证明是大庆媳妇干的，母亲与父亲一商量，把豁口堵上，省德哑巴畜去惹祸。二叔二婶呢？媳妇进门后，整个人蔫了，大庆媳妇蜜月没过完，二叔将家里的财政大权交给大庆媳妇。不交不行，媳妇甩脸子，父亲和了黄泥，准备堵伙墙的豁口，落日如血，枯藤老树昏鸦。父亲刚把一块石头搬在豁口处，一铁锨泥就盖过来，天衣无缝，恰到好处。父亲一抬头，竟然是二叔。兄弟血脉相连，心有灵犀。二叔不说话，父亲也沉默。石头和黄泥替他俩交流，说什么？一说就是错。伙墙的豁口，堵上了。伙墙又完完整整，利利索索杵在大地上，也横在父亲，二叔的心里。
　　 前年春天，大庆骑摩托车去镇上买玉米种子，回来的路上，被一辆三轮车挂了，二叔打电话，问我市医院有没有熟悉人，我说，怎么了？二叔哽咽说，大庆哥车祸，耳朵都出血了，镇卫生院治不了。我心底咯噔一下，人命关天，其它的都是小事。我急忙联系好给我父亲做过手术的郭医生，叫了救护车。万幸的是，大庆吉人天相，左腿小腿骨折，脑部缝了八针。人没事，抢救室外，我陪二叔和大庆媳妇守候着，大庆媳妇有些不自然，我该叫她嫂子，没含糊。五百年前，一家人。臭是一窝，烂是一块。大庆转入普通病房后，我每天抽出时间，煲鸡汤鱼汤，用保温桶拎去病房，给大庆哥吃。出院那个上午，我开车送大庆哥和嫂子，回老家。
　　 大庆嫂，嗫嚅着嘴唇，说，对不起，小青，你家的两只鸡是我用铁锨拍的，我……我不是人啊！
　　 人间亲情，岂是一堵墙能屏蔽，封住的？
　　 墙里桃花，墙外红。一枝红杏出墙来，描写桃花杏花的曼妙，美丽，不受墙的约束，把一枝头的花朵，探出墙，看看墙外的春光明媚。苏轼:“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一堵墙，石墙、泥墙、高墙、低墙，墙分多种，富贵人家的墙，雕龙画凤，花草树木簇拥，小桥流水紧挨。皇宫的墙，一旦走进去，便是一辈子。唐·元稹有:“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墙里墙外两重天，门可以打开，墙只有塌陷，才能有出入的口子。关在高墙里的人，和圈在厩里的牛马羊骡子猪，一样的命运。唯一的区分是，动物们生来是人的奴仆，人是自己把自己送进高墙。人心有了篱笆，活得就会很累。我是个简单的人，不想给心设置一堵墙，拒绝外面拥挤而来的月亮，星辰，微风细雨。往往我这样的人，最容易受伤。那又有什么？人活一世，揣着一颗悲悯之心，行走江湖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