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重温濑源的故事(散文)
一
濑源,是个村名。看看这个名字,一定觉得这个地方是被水涵养大的。是的,在我的心中,有着“在水一方”的美。
“在水一方”的不是那些“窈窕淑女”,而是朴素的村人,温暖的故事。
濑源是我曾经的校园所在地,校园并不孤独。周围三五家,仿佛就是为了守护校园的存在。求学的故事,是和那些人家联系在一起的。
去年暑假,妈妈打来电话说濑源村的池塘水位下降,滩涂上爬满了田螺,要我回去捡着吃。我对捡田螺并没有多大的兴致,菜市场多的是,花十块钱可以买一些回来美美煮上一盘,何需去费那个体力。听到濑源村三个字我就坐不住了。我就读的小学就设在濑源村头,那里的人物、景物、故事和场景,无不与我有着太多的关联,给我留下了太多美好记忆。
我非常爽快地应了妈妈之约,撂下电话,开了车,加大着油门往家里赶去。走,回去寻旧有的记忆。
曾就读的老学校早已翻新,不见当年的师生。听说已并入他校,徒留空院,树木和杂草兀自繁盛。午后的阳光,倾泻而下,透过浓密的枝叶,细细碎碎落在地面上,像一群可爱的小银鱼活活泼泼地游着。麻雀是这里最快乐的生灵,它们在墙院上,树上,地上自由自在地穿来穿去,亲亲热热地啁啁叽叽。我不敢发出声息,怕惊扰了它们。几只侧着头盯着我,在麻雀的眼里,我是一棵树,一株草,还是一朵花,或者就是曾经的相识吧。对着它们看久了,我也忍不住想笑,半眯起眼,享受这看似无聊却是有着些微暖色的氛围。
我的眼神在校园里搜索曾经的情景。
东墙边,之前是一间医疗室,医生是一位有六十多岁的精瘦老头。姓罗,大家都叫他罗医生。罗医生皮肤白皙,出门总打着一把黑色的阳布伞,迈着细碎的步子,不慌不忙。他说话声音尖细,地方口音重,说三角五分钱,他会说成三高五分程,音调拉得老长,就像老生唱戏。我们笑他像老旦。一发笑,有点病疼也顿时轻了三分。
一次,我生病了,上吐下泻,伴有恶心,全身乏力。在罗医生那治了三天,不见好转反而加重。罗医生感到蹊跷,扒开我的眼睛和舌头检查,最后还检查了大小便。他紧张了,匆匆兑了一碗盐水让我喝下,然后对着我的妈妈说,“赶快带孩子去县城,是急性病毒性痢疾,拖不得。”说罢,又从药柜里取出一瓶生理盐水,塞进妈妈手里说:“路上记得给孩子喝。”妈妈被吓着了,没想到这么严重。罗医生一下子急了,一把将我抱起,往客车站跑。
罗医生看病,不是每次都收钱。有一次,我的大脚趾头踢到一块石头上,指甲盖掀了一半,鲜血直流。罗医生见了,怪罪我这疯丫头走路咋不长眼睛。他把我扶进医疗室坐下,拿来钳子,夹一坨棉花,蘸着消毒水在我受伤的脚趾头上反复涂,洒上消炎粉,然后用纱布包好。叮嘱我晚上洗脚注意一下,不要沾到水。我问多少钱?他说不要钱。
多大点事,还钱钱钱的。他明显不耐烦了。他平日里和我们这些学生很耐烦,轻声和语的。我马上有了一个感觉,他就像我的爷爷,想喊一声,可喉咙里卡着什么似的。
二
紧挨校园的第一家房屋,是我叫表爷爷的家。
表爷爷家房屋左侧不远处有半亩方塘。也就是在我校园的后侧。方塘里种植了荷花。一到夏天,荷叶田田,碧绿欲滴,荷花盛开,粉面含笑,远远望去,甚是夺目。在乡村长大的我只见过田野里的萝卜花和油菜花,山坡上的杜鹃花和檵木花。这么大朵的花开在水塘里,令我惊奇,不管懂不懂,把知道的那个“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脱口而出。美的东西,永远都是有着教育意义。后来老师知道我会说四字句,和我交谈,告诉我那是《诗经》的名句,哦,这里还可以产名句名言啊,我心中嘀咕着。
那花,有魔力,让我没了心思听课,总是无意有意地往窗外瞟,一到下课时间,我就躲过老师和同学们的眼睛,悄悄地从校园的后门溜去看花了。也许老师和我的交流是一种怂恿,还想从中找到诗句。那时的我还不知道那花叫荷花,与课文《王冕学画》里的插画反复比对,才感觉是荷花。看得正入迷,表爷爷出现了,他一改往日的慈祥,拉着脸子毫无情面地把我呵斥走。我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大火气。我对着他偷偷地翻了一下白眼,愤然地离开。心中恨恨地念叨着,说他不懂诗,没情调。
秋天,表爷爷从池塘里挖出几节藕根,送到我家来,说湘妹崽喜欢看荷花,种上吧,她一个人老在我家那池边转悠,危险。并告诉妈妈说,荷茎撕了皮可做成一道菜,吃起来清脆爽口;荷花谢了会结莲籽,莲籽可生吃,也可煲汤……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串。在那一刻,我怎么觉得表爷爷是那么可爱呢!他温情脉脉,情调很浓;他说出的话不押韵,却有着诗意。
我读五年级,学校安排住校,妈妈来不及给我准备被子和生活用品,那些天,就在表奶奶家住下的。表奶奶从不早睡,一定要等我下了晚自习,看我上床睡觉了,她才安心。若遇到停电的夜晚,表奶奶会举着手电筒站在门口迎我,牵着我的小手把我送到床边,打发我睡下后,她才肯离去。表奶奶也有遗憾。她知道没几天我就入校住宿了,知我喜欢荷花,念叨着,荷花还不快快开,掐一朵给莉子放在枕边闻。
表爷爷和表奶奶已不在人世间好多年了,可我还是忍不住踮起脚尖,探着头往里张望,希望重温他们那张慈祥善良的脸,可已经人去楼空!那个小池塘还在,没有荷花了,或者是荷花还没有从水底爬上来,或者表爷爷表奶奶走了,再没有人种植荷花了,我不相信,那么好的东西,怎么可能不传承呢。我想等再来,一定看看那些仙子一般的荷花。
三
越过一道坡路,是第二家。
几间矮房,半截墙院。墙根下,摆满了各种废弃的轮胎,破损的瓦罐,半截的油桶,这些都成了主人的花盆,上面密密集集种植了各种颜色的花,一朵朵开得俏眉俏眼,在清风中浅笑。我似乎老远就能听到花的笑声,咯咯咯的,在空气中回环飘荡。墙院上爬满了正在开花的紫藤萝,在阳光下一簇簇,一串串,那香气,如潮水般涌起,花浪叠着花浪。有这样的花在,也便有了活着的明媚。
多么好笑。我总以为这里是学校雇佣了老者在打理,是学校的花园。其实,花儿不必属于谁,美是属于大家的。老者一定也是这样想的,他只是想把自己放进花中吧。
还记得老者赠花与我的那个情境。“吱呀”一声,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位大伯,同时跟着出来的还有一条金毛狗和几只红毛鸡。大伯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衣服,身材高瘦,头发灰白,皮肤黝黑。如松树皮一样的手正拿着小铲子,要给花儿施肥呢。他看见我贴墙站着,便问我是否喜欢花。我怯怯地不敢答话,抿着嘴轻轻地点头。大伯露出和善的笑容向我招手,示意我过去。他找来一把剪刀,一边弯下腰在花的根部剪下几株,一边告诉我这是月季,每个月都会开花,也叫月月红……他找来一张大报纸,把修剪好的花枝小心翼翼地包扎好递给我,告诉我,拿回去吧,埋在土壤里,浇上水,不出半月就会长出根须,当年就会开花。还补充一句,花枝上有刺,要小心手。接过大伯的花枝,我挪开了贴着墙的身子,抱着花枝蹦蹦跳跳一路出去了。
这位大伯是我的同学黄继锋的爸爸。他可是经历过风浪的人。他早年开拖拉机,出了事故,赔偿不少,家里债台高筑,加上家里孩子多,总是吃不够,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按理说,换作一般人,早没了心思去侍弄花草,去在意一个小孩子的喜好。他选择了回收垃圾的职业,躲在这僻静处,收着破烂,养着花。破烂和花,这是怎么看也不搭界的东西,居然在老者那里,成了生活的左右手,左手破烂,右手是花。我那时是无法理解职业的搭配,只是觉得好笑。
黄继锋养着花一般文静的性格,学习成绩名列前茅,他曾在全校交流学习经验,主题就是刻苦。我不信。我还是相信他的成长一定和那些花有关,和一个爱花的父亲有关。有着美好心灵的父亲,有着父亲不一般的人生经历,这些才是他成长的养料。
四
第三家是一对孤寡老人。那老婆婆每次看见我,都会摸着我的头和发辫,逗着我,要我叫她姨奶奶。我躲开她的手,她生气。她蹲下身子,两手抓住我的双肩,告诉我说她是我外婆的同乡,叫姨奶奶是可以的。我只好抿着嘴,很不情愿地叫一声姨奶奶。声音是从喉咙缝里挤出来的,如蚊子“嗡嗡”。这样的称谓,对她是如获天籁,眼睛里顿时放射出光芒,嘴角上扬,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她一把把我抱起,转圈。她突然又想到什么,连忙把我放下,在口袋里来回翻找着什么,可惜什么也没找到,只听见她喃喃地说,下次吧,下次吧。后来,她只要看到我就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或一个麻花给我。我不要。她说,傻孩子,我是你姨奶奶,特意给你买的,拿着吧。她不容分说地塞在了我的手中。并交代我说,如果以后中午没带饭,就来她家吃。
姨奶奶很热情,我是不懂得她的孤独。她一个人住,仿佛所有濑源学校的孩子都是她的孙子。我又觉得她并不孤独。我始终不敢到她家吃饭,或者她就是一句无心的话,或者就是为了逗逗我。
某日下午三时,天空中飘起了雪花。开始雪片并不大,如柳絮般轻舞。伴随着疾风,雪越下越大,天地间像织成了细密的网,拉起了白色的幔。我透过窗户,望着这白茫茫的一片,心里犯愁了:等下怎么回家啊?焦虑之际,风雪中有一个人影在晃动,风雪撩开那人的围脖和衣襟,撩乱了那人的头发。原来是姨奶奶给我送伞来了,还用瓷盆给我装来了炭火。她一进走廊,迫不及待把脸贴在窗户上,两眼在教室搜索着我所在的位置。看见我,使劲向我招手,示意我出去。一边递给我雨伞和炭火。一边问我冷不冷,并交代我放学时在路上小心,和同学结伴走,不要落单……来来回回说个没完。多么尴尬啊,同学们发现了这一幕,我觉得浑身不舒服。
她说,我是你的姨奶奶啊。这三个字仿佛是她一切行为的解释,但我还是不懂得这三个字有着那样大的力量。
几十年过去了,那把伞早已不知去向,那团炭火早已灰飞烟灭。可那团碳火永远在我心中跳跃着一簇橘黄的亮光,向我眨着眼睛释放着温暖。那是别人第一次为我撑起了一把伞。如果时光可以倒回,我一定搂住她的脖颈,叫一声姨奶奶。
五
濑源的人家,没有哪家与我无眼缘的,或许每家人我都人生,却又是似曾相识。
同学冬娇她娘看见我了,会说,湘莉妹崽,吃饭没?进来坐下。晓晓她娘看见我了,会在树上敲几个红红的李子递给我说,拿去吃吧。爱爱的爸爸是老师,见我,会摸一下我的头问这次考试怎么样?最讨厌雪雪的爸爸,他一见我就会打趣地说,谁家的客娘,来濑源做媳妇崽好不?这时,我总是羞红着脸绕道走。
……
濑源的山水滋润了濑源的人家,濑源的阳光一直温暖着我。
都说濑源村的山水很美,再美,也不及他们人美!这次捡田螺,又遇到了濑源人,虽叫不出名字,可热情不减,凑过来告诉我们哪里水深,哪里水浅,哪个水塘里的田螺更多……
一泓的清水倒映着他的身影,斜斜的,晃晃的,柔情似水啊。
本想好好游览濑源的风景,突然不想去了,这些美好的故事,才是濑源最美的经过时光过滤的风景。我想马上记下,我怕故事走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