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幸运箍”的故事(纪实文学)
一
张越,北京人,年过五十,在北京一家传媒公司任艺术总监。他平时少言寡语,可只要一说起他当年在美国留学的经历,他便会立刻滔滔不绝、侃侃而谈。
二十多年前,张越从国内的戏剧大学毕业后,赴美国读研,所学专业是影视编导。经过几年的辛勤耕耘与奋力打拼,他最终获得了美国一所知名大学的影视专业硕士学位。
在那段坎坷的留学生涯中,最让他没齿难忘,刻骨铭心的一件事,是他在留学期间,与一位美国白人同学———麦克的一段恩怨。
记忆中,那是个秋天,也是张越在美国大学入学的第一天。
早晨,张越怀着既好奇又忐忑的心情,跟随着那些美国青年学生鱼贯而入,进入了对他来讲,几乎是一无所知的美国大学研究生课堂。
由于张越刚到美国才一个多月,英文讲得还不大利落,因此,但逢要讲英文的场合,他总是未先开口,就为自己捏一把汗。为避免尴尬,他走进教室后,迟疑着寻觅了片刻,独自一人坐在了教室最后排的角落里。但为了保持自己一贯的自尊,他挺直了后脊梁,显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刚刚坐定,就有一位白人青年面带微笑,冲他走了过来。与其他美国同学相比,对方个头不是很高,看上去也就一米七上下。他外表斯文、肤色白皙、穿着很随意,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白边儿近视眼镜。
“请问你旁边的座位有人吗?”来人热情友好地问。
张越忙操着半生不熟的英语回答道:“没,没有,你,请坐!”
“谢谢!”说着,对方坐在了张越的身旁,并伸出了手说,“你好!我叫麦克,很高兴认识你!”
“奥,你好麦克!我,我叫张越!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张越与对方边握手边回答道。
就在张越伸出手来的瞬间,麦克无意中注意到,张越的一只手腕儿上,佩戴着一个用红线绳儿编织的小手箍,他随口问道,“对不起,我可不可以知道,你为什么要戴这种女孩子用来自我装饰的小玩意儿呢?”
麦克一口气说了这么长的一句英文,无论从反应上、听觉上、理解与应答上,张越都觉着力不从心、无从应对。好在张越通过麦克的手势和肢体语言,大体上能明白麦克问话的意思。于是,他一边笑,一边操着几近支离破碎的英语,断断续续地解释说,“奥,这是我来美国前,我老妈,特意为我编织的‘幸运箍’,她老人家希望这个小手箍,能时刻为我驱邪保平安!”
麦克一边用手扶了扶眼镜框,一边低下头,好奇地端详了一下张越的红手箍后,似显开心地抬起头来,“你是中国人?”
“是的,我是中国人!”
“奥,我的天,中国,那可是我梦寐以求想去的伟大国家。哈哈!”
张越带着真诚的微笑回道:“那,欢迎你有机会到中国去!”
麦克开心地,“当然,一定!”言毕,麦克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忽然看到任课教师与助教老师分别手持着电影摄影器材及灯光设备走进了教室。
“嘘!”麦克忙将食指放到嘴边儿做制止状,提醒张越上课时间已到。
张越会意地点点头,并与麦克一同将脸转向了讲台。
任课教师名字叫艾瑞克,看上去有四十岁上下,他身材瘦长高挑,风度翩翩。据说,艾瑞克老师是一位有着多年电影拍摄和制作经验的优秀教师。而他身旁的助教,则是一位典雅秀丽的白人女青年,她也是一位就读于本校电影专业,并即将毕业的研究生。而且,她还有着一个好听的美国女孩子的雅名——特蕾莎。
艾瑞克老师和特蕾莎助教,首先向全班同学表示热烈欢迎。然后提议:在座的全体同学,大家轮流坐庄,当众对全体同学做个人自我介绍。
从同学们热烈而踊跃的发言中所透露出的讯息,张越生平头一次领略到,在这些来自不同阶层、不同岗位、有着不同工作经历与阅历的美国青年人身上,所散发着的那种开朗、大方、热情、友好,还有直言不讳的共性。比之那个年代,张越所处的成长与生存环境,大不相同。
让张越没想到的是,全体同学中,最为显眼、也是最活跃的课堂“冒尖儿”人物,竟是张越身边儿的这位外表文绉绉的麦克。
麦克在做自我介绍时,言谈极为率真。给人的感觉是,他所说的每句话,出口前均不经掂量、张口就来。在他持续了约有五分钟的慷慨陈词,与高谈阔论中,时不时还爆几句类似“他娘的”之类的粗口。而当其他同学发言时,他还会不断插话,或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有意思的是,面前的这对儿教师组合——艾瑞克和特蕾莎,以及现场的所有同学,非但没人对麦克在课堂上的放纵行为有任何质疑,且每当麦克的笑声一出口,大家还都跟随着他一起大笑不已。
“不对吧,印象中的美国人,的确比较自由随意,可再随意,也不至于像麦克这样,在公众面前,如此放浪形骸吧?没准儿,这属于个别现象?”张越的心中不无新奇之感。
轮到张越做自我介绍了。
可想而知,彼时的张越,囿于英文水平,生平头一次在众多西方人士面前所做的“自我演讲”,如果用说话“磕磕绊绊”来形容的话,恐怕都有点儿高抬他了……
还好,现场还真没人因为张越的英文不大灵光,就显现出任何带有讥笑或蔑视意味的反馈。就在张越吞吞吐吐地从牙缝儿里往外“蹦单词儿”的整个过程,大家都在全神贯注地认真听,而在张越结束讲话的瞬间,众人也像对待其他同学那样,对他的讲话报以热烈的掌声……
自我介绍过后,课堂进入到了正式授课阶段。
艾瑞克老师一张口,便单刀直入,直接进入到了本节课的主题———即如何操作和使用16毫米便携式胶片电影摄影机,及电影摄影所需灯光器材。
艾瑞克老师讲课时,情绪饱满、绘声绘色,很引人入胜。可让张越感到不解的是:这位为人师表的艾瑞克老师在整个授课过程中,每当他讲到兴奋之处,竟然会时不时抬起腿来,将自己的一只脚,踩踏在摆放在他面前的一把坐椅上。而且,他还会跟随着自己讲话的节奏,不时地、颤颤巍巍地来回晃动着他那条弯曲细溜的大长腿。诚然,这位高颜值的美国中年男教师的整个身姿及感觉看上去,没半点儿近乎于流氓、地痞般的野蛮粗俗,可他此刻所呈现的怪异姿势,与他的外在容貌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看上去极不协调。不过,张越倒觉得,很可能是个性使然的缘故,假如这位艾瑞克老师本身就是一个既放纵张扬,又洒脱飘逸的人,那么,即便他有着文人墨客般的优雅外表,但在其言谈话语中,也还会自然而然地透着一股源自其骨子里的固有个性。
虽然这样想,但张越还是禁不住在心里对自己发问,“有这样的老师吗?这样讲课合适吗?”
此外,课还没讲到一半儿,忽见身旁的麦克同学站起身来,无所顾忌地走到了教室一侧的墙边儿,一屁股坐在了靠墙地板上。他的所作所为,不但没引起在场任何人士的奇怪目光,相反,也有两位同学一前一后紧跟着站起身来,也学着麦克的样子,走到了墙边儿,“噗通、噗通”,相继坐在了地板上。
更有意思的是,当这堂课即将结束时,不知为何,艾瑞克老师突然间侧转过身,一边从嘴里发出“喂喂,醒醒!”的呼唤声,一边抬起一只手,将手中讲课用的粉笔头,直冲着坐在墙根下的麦克,用力抛掷了过去。
原来,刚才那位“话痨”般的课堂活跃人物麦克同学,一通折腾过后,可能由此而造成自身体内的营养成份消耗过快,或失衡的缘故,眼下,正疲惫不堪地蜷缩在墙边儿打瞌睡呢。
嘿,好一个活色生香、群芳争艳的奇葩课堂!能这么玩儿吗?张越禁不住在心里琢磨着:就拿咱国内多年来一直沿革下来的,泾渭分明的授课方式及课堂气氛,较之他们这里独辟蹊径,且充斥着自由与散漫风格的课堂模式相比较,真可谓大相径庭。不过,眼前的一切,对于自己这个货真价实的“老外”来说,可谓既刺激、又好玩儿!
课间休息时间到了。
老师和同学们三三两两走出了教室稍事休息。张越没挪窝,他继续坐在那里翻看着课本。
麦克嬉笑着回到了张越身旁,他手指着张越手腕儿上的红手箍开玩笑地说:“怎么样,不管你的英文口语说的好与坏,你刚才做的自我介绍,完成的还算比较圆满!因为在你的手上,戴着你老妈恩赐给你的红手箍呢!哈哈!”
“呵呵,是是,你说得不错!”张越指了指自己的手箍回道,“有了这个红手箍,不管我身处何处,我都会既有自信,又有安全感!”
麦克笑了笑说:“那就让我祝你在美国留学期间,好运常伴!”说完,麦克又直言不讳地补了一句,“不好意思,我很想提醒你一句,英文,我说的是你的英文口语,还有待于加强!”
“是是,你说得没错儿,我会加把劲儿的!”张越说话的同时,心想,曾听说,美国人一般不大操心别人的事儿,可这位麦克同学看上去,明显与其他美国人不同,这是为什么呢?不过这倒也蛮好的,相较于其他同学,麦克看上去,更容易沟通。
课间休息时间已到,大家又重新回到了课堂上。
当艾瑞克老师讲授完了电影器材的使用方法之后,大家轮番上前尝试如何实际操作和运用。
课堂结束前,老师要求大家于明天上课前,每个人撰写一个长度为两分钟的短片剧本。届时,他将把大家分成四个小组,每个组评选出一篇最优作品,做为本组拍摄所需的完成台本。被筛选中的剧本作者,将自动荣登该片导演的宝座。然后,老师会让大家利用本周剩余的三天上课时间,独立拍摄并制作完成四部短片。而各摄制组相关部门的职务,均由组内的同学分别担任,具体职务包括:制片人、摄影师、灯光师、服装师、化妆师、道具员、场务人员,甚至演员等等。
哇塞!刚刚学了还没几个小时,大家对于电影专业的知识还都“不门清”呢,这就要准备正式拍电影了?嘿!这是哪门子的快节奏啊?张越不由地在心里感慨道。
张越虽这样想,但对他来说,编写一个两分钟的无声片电影剧本,也没太大难处。尽管自己眼下还缺乏电影编剧与导演专业的相关知识,但他毕竟于出国前,毕业于国内的一所戏剧大学,在学四年期间内,舞台戏剧小品他可没少编演。外带毕业后,他还曾小试牛刀,在几部电影中留有自己的身影。于是乎,几个钟头,他便写出了片名为《第一次约会》的短片剧本。大体内容是:一对恋人初次约会,由于彼此之间较为陌生及心存别念,外加临时发生的一点儿小误会,导致这对恋人在约会过程中,尴尬频现……总体说来,影片风格隶属于轻喜剧样式。
第二天上课时,在两位老师的监督下,25位同学被分成了四个小组。各组成员分别围坐成一圈儿,大家各自当众讲解自己所撰写的剧本内容。然后,经由大家相互评比,推选出各组的最佳作品。
尽管张越对自己的剧作感觉尚佳,可他的英文还没达到运用自如的程度,因此,他心中不免张惶的很。凑巧的是,张越和麦克分在了一个组。这让张越揣揣不安的心绪骤减了一半。
既然与麦克同组,可想而知,麦克那不同于他人的张扬个性,再次淋漓尽致地展现在大家面前。虽然麦克大学所学的专业跟电影不沾边儿,但他那无休止的喋喋不休给人的感觉,仿佛他就是这个小组的会议召集人。而不管哪位同学讲完了自己的电影故事,率先发言的一定是麦克。他评论别人的作品时,也是振振有词、直言不讳,甚至言辞中,还不时流露出一股咄咄逼人、舍我其谁的蛮横劲头。给大家的直觉是:他不仅是个大家长,还是本小组的总负责人。以至于到了最后,个别同学在发言时,还会时不时,下意识地瞟一眼麦克。或者,在他面前每说一句话,都变得格外小心。
对张越的剧本,麦克也毫不含糊。他直截了当,提出了两点批评:首先,短片剧本的特点是,影片中的故事、人物,和情节,一定要概括集中,而张越的作品,内容过于冗长乏味;再有,张越用英文对自己的剧本所做的阐述,给人的总体感觉是词不达意、甚至含混不清。
说到这里,麦克还抬起一只手,指着张越手腕上的红手箍,嬉笑着说:“我说张越先生,我认为,你刚刚在读自己的剧作之前,应该事先摸一下,你手腕上的那个红手箍!哈哈!”
在不知就里的同学们那疑惑不解的目光中,张越顿感一阵窘迫涌上了全身,此时此刻,他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尽管他对自己的剧作质量有着十足的把握和信心,可他的英文……还是因为受限于自己的英文水平,他直觉着有口难辩,且无地自容。
最后,麦克在大家期待的目光中,自信满满、活龙活现地讲述了他的作品《面试》。故事内容大概是,影片的男主人公,名字跟他一样,也叫麦克。他跑到天堂上去找工作,而面试他的老板,竟然是上帝。见面伊始,上帝觉着麦克第一眼看上去,有点儿傻了巴唧,对他不大感冒,可禁不住麦克出口成章,并口若悬河,而且,他还能呼风唤雨……到了最后,上帝终于被麦克的言谈与潜能所折服。他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对麦克说,好小子,你TMD比我强!
张越禁不住在心里说:我的妈呀!这是哪儿跟哪儿啊,麦克笔下的上帝,咋那么没水平?不仅“小儿科”且还会爆粗口?整个一个胡诌八扯!再说了,要拍的是两分钟的默片,可麦克却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口若悬河、呼风唤雨!这不是瞎掰么?嗐呀,这个麦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