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情】苦菜花(散文)
小花是我的发小,小时候我们经常凑在一起,拔草、剜菜、放羊。那时,有许多杂草丛生的荒地,是伙伴们活动的宝地。偌大的荒地里有许多野花、野菜、荒草,还有小池塘,大家常先去逮鱼摸虾,最后才该砍草的砍草,该剜菜的剜菜,保证自己的筐子满满当当。小花一家个头都比常人矮很多,因此被称为矬子。伙伴们不让小花跟着一起下水,怕出事儿。她嫣然一笑,独自寻找野花,摘下来插到头上。坐到水塘边,左看看右看看,眼眸里都是微笑。她老实本分,模样俊俏,再加上一头明黄的苦菜花儿,真像个美丽的新娘。
夕阳的余晖把高高的芦苇摁进池塘里,我们才招呼羊群回家。狭长的土路,羊群朝着村子的方向流动。羊群都认家,从来不会走错门。我们也放心在外边磨蹭着玩。每次,小花都拿着一把用茅草叶子缠起来的苦菜花,跟我炫耀,“太好看了!”
孩子们按照家在村里的方位分四伙:前头的,后头的,东头的,西头的。这种分法似乎约定俗成,没有人操控,或许是距离的缘故吧。
上小学后,小花成了焦点,尤其村东北角那帮大个子女孩,总爱无事生非。她们常常看着小花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还不断地发出鹅一样的笑声。放学的路上,尤其比我高一头的英子,大长腿在窄窄的巷子里一叉,狡黠地微笑着问小花:“你多大了?”小花只是瞪着眼睛,一言不发。“她比我大两岁。”我想不就是年龄吗,这有啥,所以脱口而出。大个子们哈哈大笑三声,没有放行的意思。玉红歪着脑袋瓜,把脸凑近了小花,眼睛眯缝成一条线,不怀好意地问:“你比人家大两岁,咋还比人家矮一头呢?咋回事儿?”春红也凑着热闹,嬉笑着说:“就是啊,你们一家人都那么矮,是什么原因呀?”小花瞪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英子,一言不发。
“你们问完了吗?该回家了吧。”我想帮小花脱离困境,可又不敢惹那帮大个子。
英子不耐烦地说:“你走吧,这里没你事儿。”
我拉着小花,想挤过去,没能抵过她们人多势众。我只好松开小花的手,快速逃离。她们把小花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嘲笑着。跑到远处,我双手拢在嘴边大喊:“小花,别害怕,我去你家叫大人。”大个子们才收起腿,得意地笑着离开,仿佛占了很大便宜。
小花母亲知道了闺女数次被截住逼问的事儿,愤怒地骂着大街。这一闹,被父母骂过的大个子们变本加厉,挑衅行为有增无减,小花一年级没上完就辍学了。夏天放羊砍草,冬天去地调农场拾煤核。小花家的炭炉子烧得很旺,一点儿刺激味道也没有。她父母常得意炫耀:“你看看俺小花,捡煤核基本上供应全家一年取暖做饭烧水,给家里省多少钱。你光念书,能当吃,还是当喝。”说罢,抿一口小酒,夹一粒花生,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那火红的炉膛里,喷射着暂时的温暖。小花把拾来的橡皮和铅笔头洗干净送给我,说这些对我有用。
高二暑假,我回到家的当天。小花在墙那边约我到街口,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张照片,“你看看,好看吧,长得跟唱《精忠报国》的那个屠洪刚一样。”我瞅了半天,也没看出哪里像。“这是媒人介绍的对象,家里很穷不好找,他也不嫌俺矮,俺也不嫌他穷,俺俩特有缘。他个头很高,以后俺的孩子再也不会像俺一样矮了。”小花自我陶醉地说着,大眼睛里满满的憧憬。
当我寒假回家时,小花唉声叹气地告诉我,她对象八月十五送礼,父母嫌弃东西太少,很恼火,逼着她退亲。月余,那人因病猝死。
后来,据母亲说,有人给小花介绍了一个比她大二十来岁的人。那人个头高,在油田钻井队,很有钱的样子。小花爹爱喝酒,那人根据媒人提示,投其所好,用酒拿下了老丈人。连镇上都没有去过的小花,看到媒人建议买来的新衣服,心花怒放。结婚后,小花跟着去了二矿油田农场居住。她父亲见人就夸小花有福气,找了个有钱的对象。村里人都传言,小花被酒鬼爹卖作酒钱。
多年之后,我作为农行家属来到地调农场居住。二矿也撤并到地调农场,我和小花偶遇后,她激动地拉着我去认认她家。油田职工家属院,两间北屋,两间东屋,一个角门。阳光下,院子里的苦菜花摇曳着柔弱的身姿,墙头、砖缝、墙角等处,哪怕是一丁点儿土,也有苦菜花的英姿,每一株都散发着明媚的光彩。她对象恰好在家,高大的个头衬托下,头顶在那人胳膊肘位置的小花,像个幸福可爱的孩子。不上班的时间,我经常去她家,也经常看见那个高大的个头坐在凳子上,细心为站在怀里的小花梳头,有时还随手摘一朵苦菜花顺手插上。小花拿着镜子,前照后照,俊美的脸庞笑得开满花儿。
小花说:“自从结婚后,他一有空就给我梳头,从来没有嫌弃我长得矮。这样的好人真不多。”
“是啊,这世界就一个好人,还让你找到了。”我笑起来,她也跟着开心地笑。
“小张,你媳妇又跟那个小矮人散步去了。”我刚下楼,对门那个胖老太太准时给我家领导送情报。我狠狠地白了她一眼,心想:真是饭吃多了,嘴巴都会变长。
小花说:“那些人就那么个样,不理就是了。”
是啊,过自己的日子,幸福就好。
领导不经意地说:“你俩在一块儿,我才发现你竟然是大高个儿。”
“切!不准嘲笑我老乡!”
后来,油田裁员,小花跟着男人回乐陵后,多年没有信息。
前年夏天,新兴街的人行道上,一个身着黄马甲的清洁工,凝视着手里捏着的一根小黄花,痴痴地微笑。这场景似曾相识,我下意识地减速靠边停车,打开车门,朝着她走过去。她也发现了我,惊喜地跑过来。
小花说,那年她们一家回乐陵不久,男人偏瘫,失去劳动能力,一家人的生存重担落到她一人肩头。她到处捡废品,拾柴,以维持生计。八十多岁的婆婆,整日谩骂,说她是个矬子,地蹦子,扫把星。无奈之下,即使寒冬下雪,她也不敢闲在家里。有一次,她弄到一些玉米秸秆背回家做饭。婆婆嫌弃她没本事挣钱,拿着拐棍打她。疼了好几天的胳膊,也不能耽误出门谋生。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阴雨连绵的日子里,安身立命的破房子屋顶塌陷了,一根木头砸折了儿子的腿。当地政府把男人母子送到养老院,以小花和两个孩子都没有户口为由,劝说她们母子三人回商河。好心的邻居见小花老实得可怜,也暗中劝解她带着孩子找条活路,回娘家再找个户也好,毕竟在乐陵县人生地不熟,这样下去,娘儿三个命都难保。无奈,小花带着俩孩子回到娘家。
在姐妹们的操持下,附近村有个年龄与小花相仿的人,愿意照顾她和孩子。就这样,兜兜转转中,小花又组成了其乐融融的四口之家。村里人都为小花感到高兴,不管怎样,老实巴交的她终于有了可以依靠的家。热心的村领导帮她找了这份环卫工作,她也很用心负责职责范围内的路段。
去年,我又一次遇到了小花。她依然爱笑,皱纹增加了五十多岁的表达效果。花白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凌乱,两根长长马尾辫失去了原来的黑粗,细流得跟枯枝末梢一样。
“一年不见,还好吗?”我小心翼翼地问,不想触及她的伤疤。
“嗯,挺好的。我辞掉环卫工作,帮儿女在家看孩子。”小花笑着说。那双大眼睛扑朔迷离,再也没有了曾经的晶莹。
“家里还有多少地?”
“五亩地,都给儿子种了,他爹前段时间得急病死了,我自己也种不了。我尽己所能,帮着带孩子做家务,减轻孩子们的负担。”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一时不知如何把谈话继续下去。
小花习惯性地抚摸着辫子梢,发绳上一朵浅黄色的塑料小花,舒展的花瓣,好像极力显示出一副顽强拼搏的样子,像极了盐碱地里的苦菜花。薄嫩的叶片,纤弱的花儿,顽强的生命,生存在河沟边、树林下、地垄上……从不屈服,从不低头,不管有无阳光,照样开出那抹属于自己的明黄。
又是春天,乡村的田野,苦菜花到处奔跑。嫩黄嫩黄的花朵,毫不客气地坐在比丝瓜须还细的茎上。随着风儿抚摸的方向,弯腰微笑,又快速立正站好。像个调皮的孩子,在表演舞蹈。
“苦菜花,弱又黄,心里有芳香……”我好像又听到了小花悠扬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