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箩筐】逝去的故乡(散文)
18岁那年,我出生在那里并生活了18年的老宅拆迁了;也是那一年,我离开了那片养育了我的土地。
这些年来,故乡不断地变化,记忆中的那个故乡日益远离,我真怕有一天,它会彻底变样;这些年来,眷念故乡的那份深情,愈积愈浓,真怕有一天,我只能仅凭着一种追忆去纪念我的故乡。一方面,故乡一天天地变化,一天天地发展,故乡人民的物质生活水平日益提高,这给了我莫大的安慰;一方面,越是这样的日新月异,我又越是怕失去那个老旧的,我心中的故乡。
一
又是一个清明节来临,我带着无尽的牵挂回到故里。
每次回来,我总要村前村后走走,总要着意地寻一寻村子当年的影子。比如:斜巷里的残垣,老坊里的灶坑,柳塘里的旧波,篁径里的盘根。
每来到村后,面对这高高竖起的堤坝,总要久久凝视。上世纪70年代初,江汉大堤又一次南移工程,沿堤不少民舍搬迁及园田被覆盖,我的家及左邻右舍一并拆迁。我明知宅基已被厚厚的堤土深盖,却总是希望能从这片空空如也的堤坡寻得一点我那老宅的遗痕。我无数次地后悔和责怪,当时怎么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
那是一幢典型的江南民舍,白墙黑瓦,被前后浓密的构树和楝树掩映。绕过屋后母亲的菜园,穿过一片小丛林,然后才是汉江大堤。高高的房基往南,越过一条乡间小路,是一块洼地,那里是一片柳林。当柳絮纷飞的时候,洼地里白茫茫一片,常误成是三春里的一场大雪。还有一棵并不高的老桑树,每到桑枣熟了,我会爬上去使劲地摇晃,让隔壁妹妹们吃得满嘴乌黑。再往低处是一个小池塘。当听到蛙声一片的时候,我便用细索线栓着蚯蚓,在草丛里钓青蛙。那青蛙太贪婪,衔住蚯蚓死死不放,这时候便任由我拎起,将它擒拿。冬天,池塘裸露出一大片泥坡,照着那手指粗的泥窟窿,一锹下去就是一个泥鳅。常常会把家里的鸭子喂得走起路来左摇右晃。
宅子东边,母亲开垦出了一大片菜园。母亲从春到夏,从秋到冬,种了收,收了又种。尤其那春夏的瓜果,黄瓜、香瓜、西瓜,吸引着我频繁地出入菜园。我会不时地摘一只通红的番茄,在袖子上蹭几下,咬出直往外冒的红汁儿来。有时没把菜园门关严,仅一个晌午,成群的鸡就会把青油油的白菜秧子啄成光秃秃的一片。即便被母亲骂上一顿,我还是难以消除内心的愧疚。三五棵构树下,母亲种上丝瓜;一两排苦楝旁,母亲点上扁豆。秋天早就到了,那扁豆还在结,丝瓜还在爬,一直爬到了树杪上。母亲种的豆角见风长,长长的成双成对直往下坠,跟密室垂帘似的挂满豆角架。母亲大把大把地摘回用开水一烫,瞅着几个大日头晒干,备着日后细水长流。母亲还将那雪白的茄子切成片,用细索子长长地串起,来来回回地晾挂在屋檐下。那干茄子软又耐嚼,母亲再兼几片腊肉烹煮,令人时常回味。
我家那幢八柱三间的瓦房在村里是数得上的。堂屋西侧的卧房上方,搭有简陋的阁楼。
阁楼上常用来存放母亲的宝物。老家种棉,可社员家里很难分得到棉花。除了在扯完棉梗的地里,捡得一些收漏了的棉花以外,家里棉花的来源,主要从队里分得的棉梗上获取。母亲将棉梗上剩下的棉桃一一摘下,经几个暴晒,炸开后再剥出棉花。一年下来也积攒不了多少,母亲将它一点一点地收藏在阁楼里。每次上楼,母亲总是站上姐姐的梳妆台,先将装有棉花的布口袋递上楼,然后双手扒着房柱子,用力爬上两步,再将一只脚搭上阁楼。她那小心又十分努力的样子,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棉花积攒多了,母亲又从阁楼上盘下来,送去脱籽,弹成净花。趁着冬季夜长,母亲一把接一把,用纺车抽着棉线,每当我一觉醒来,欲催母亲早睡时,已是鸡鸣头遍时刻。一个冬季下来,母亲便将它们全部纺成了细纱。
阁楼上还有两口木箱,那是我常常关顾的地方。一口里面装了一些线装的老书籍,印象中有《不拾遗》《友爱》《勿贪多》等民国时期的小学课文。清楚地记得有一本老旧的《三字经》,我第一次读到了“人之初”。那是读过大学的幺叔留下的。也有一些课本,里面有《吃水不忘开井人》,《朱德的扁担》,《我们的新国家》等课文,那是读过几天中学的大姐留下的。还有一本母亲用来夹鞋样的老画报,上有一幅扁长扁长的古画,里面的树林,河流,船只,繁华的街市,样样俱全。那画境牢牢地存入了我的童年记忆。后来才知道那是著名的《清明上河图》。这些仅有的书籍,让我的童年世界有了更多更美地憧憬。可是,宅子拆迁后就不知道下落了。
另外一口木箱,是母亲的陪嫁。我退伍那年,母亲从里面翻出来一些布料和被面,还有她含辛茹苦织成的土棉布,用它为我做得了一身的新衣,打理好了我出门的行装。临行,母亲送我到堤上,那时,她还是一副精神灼灼的模样。
没想到,母亲离开我们已经三十多年了。
二
自打父母去世以后,村里还健在的父辈们越来越少了,我会在心里时常盘点那些故去的老人。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儿时的我清楚地记得村后筑江汉大堤的场景。人们肩挑箕畚,来往穿梭,工地一片繁忙。总忘不了村里打夯的一群青壮男劳力,他们一个个生龙活虎,整齐有节奏地吼着夯歌。领唱的和起夯的众人一唱一和:“来呀了哇一呀场额”,“哟喂哟嚇嘞!”“又是个一呀场额”,“哟哪哟嚇嘞嘿……”石夯随着嘿呦声时起时落。夯歌高一阵低一阵,歇一阵起一阵。他们都是我这一代人的父辈们。
俯仰之间,几十年过去了。我掐指数来,这些前辈们早已先后去了。那嗓音洪亮的领歌人月香叔,已去世二十多年了。槐庭大伯,人高马大,打起夯来最舍得出力。他的狮子舞玩得最好,每年的初一到十五,我们总是撵在他身后,一路看他舞狮。他也去世二十几年了。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腊庭叔,是大队的民兵连长。我当兵那会儿,他让婶子炖好了馨香浓郁的土鸡汤,特意为我新征入伍送行。腊庭叔耕地爬犁样样都是能手,集体的农活身体力行。可是,一次突然中风,他再也没有醒来,也去世好些年了。本家的二叔,他可是村里村外颇有声望的人。父母去世后,我每次回故里,叔侄间总有一番促膝长谈。父亲去世那年,遇上几十年不遇的大雪。去县城的路冻了,河里的渡口封了,遗体火化迟迟不能。村里特批,准予土葬。二叔踩着冰碴子,顶着刀扎的寒风,连夜奔走几十里,寻得了一口现存的棺椁,父亲才得以入土为安。可是,轮到他自己,竟然连一个招呼都不打就匆匆去了。二叔去世也有五年了。
近些年,每回村里,低头抬头,多半是不认得的后生。想找个年纪差不多的聊几句都难。贺知章的那句“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我算是有了最切身的体验。人换新面孔了,村子也变陌生了。倒是老宅前的这些杨柳尚在, 它们依旧烟笼青塘。
不知怎的,自己都成村里的父辈爷爷辈了,却还总是念想着我们这代人的父辈们。唉!竟全然不知,自己老之已至了!
这正是:人老人非人逝离,无情杨柳总依依。
三
三年前,一条直插村前的省级公路建成通车。全封闭的宽大路面上,一辆接一辆的现代化交通工具呼啸而过。故乡一下子大变样了,变得现代了,阔气了,交通也特别方便了。可是,对于我来说,故乡却越来越陌生了。
从开工那天起,这条公路就碾压着村里的土地,它横亘在村庄,也横亘在我心里。它把故乡的土地生生肢解成了两半,也把祖祖辈辈早出晚归,进出田野唯一的一条通路拦截。这让我总是极力地回忆,回忆这块土地原先的样子。每每站在这条现代化的公路旁,我总是跟个孩子似的想要跟它索回,索回我曾经的故乡,索回我曾朝夕相处的那条老路。
那条路,我能感受到上面全村男女老少滴下的汗水味道。它出村不远就有一个小小的弯曲,为的是保住先辈人留下的两棵大槐树。早年的人民公社时期,逢农忙季节,午饭来不及回家吃,村里便派专人,担着箩筐穿村走巷,高喊着“各家各户,快拿饭来呀——”便把午饭送到田头。社员们散坐在老槐树下一边吃一边乘着阴凉,稍稍小憇,就又赶紧下地。
那条路上有我最深的孩童记忆。我熟悉沟边哪些地方地菜特别多,哪些地方猪草特别肥,哪些地方长着猪不吃的野枸杞,还有成片的车前草,婆婆纳等。
春天,路两边全是绿油油的麦子兼金黄的油菜。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麦子抽穗了,渐渐黄了。等到有一天,村头发出了吱呀吱呀像歌唱一样的牛车声,我就知道是开镰了,收割的季节到了。便喊出伙伴们跑到路上看牛车。看那个大木轮在路上轧下的深深车辙;看牛车上满载着一大车的麦捆,一车接一车拉往队里的打场上。慧幺爹带着几个后生,会把麦垛子垛得整整齐齐。那麦垛子又高又大,那是用长长的沙木扒杆一捆一捆吊上去的。这个时候,我就知道该过端午了,就该吃上母亲用新面做的小麦粑了。
这条路,村里人办理婚丧嫁娶必走,也是我每年清明祭祖必走的一条路。现在,我得从公路上略远的一个进出口绕行而来。几年来,这段路很少有人走了,野草蓬生得看不清路面了。
这条路,再也回不到当年的样子了。
四
村后的大堤和汉水,我是一定要登上它、贴近它,静静地重温一番的。有时候也想邀上妻子,她却不屑一顾。也难怪,城里生城里长的她,哪里领会得到生于兹长于兹的我,对于这片土地的情怀呢。
堤上的一切着实让我惊讶,这是故乡又一次大的变化。原先的土堤面,全部铺上了平整的水泥。两头看不到边的绿色铁护栏,让我找不到进堤面的入口,这里成了通往县城的要道。
从前,也是这样的春天,大堤上是我们最好的游乐场所。儿时的我们总在这里尽情地玩耍。我们打四角,打砖儿;我们一会儿拿着竹竿当马骑,一会儿弹珠子,一会儿打陀螺;我们或者干脆躺平了身子,从堤面往下连续打滚,一直滚到大堤脚下。玩累了,就躺在堤面平坦的草地上,看天上像柿子一样红的太阳。有时候,也沿着大堤去寻一些知道或不知道名字的野花野草,或采一些细小的弯弯的月亮花(老家管益母草花叫月亮花),把它拼接成一个圆圈圈,放在掌心,以为这就是月亮。从那时起,太阳和月亮,我就一直以为家乡的才是最圆的;还有村后的这片大堤,它的美丽,别处的一定无与伦比。
大堤上随时可以见到好看的风景。当太阳初升的时候,河面上那圆圆的红色大球边,会朝我们驶来一张又一张被风催着跑的白帆。当看到白帆上有一大块蓝色补丁的时候,我们就会兴奋地朝村里大喊:“船回了——船回了——”这是由父亲把舵的生产队的大木船。还有,从河那边过来的渡船,有时会满满载着花枝招展的一大群人,那是娶亲的队伍。渡船在那快延伸到河心的沙滩嘴上停靠。银白的大沙滩上,只见长长的队伍缓缓向前,前面就是那顶装饰得喜庆漂亮的红色大花轿。一阵咣咣的大铜锣声响,把静静的河滩闹醒,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唢呐声哇哇地传来。等不得他们上到堤岸,我们便飞快地凑到跟前。也有河这边特意从大堤上招摇而过的娶亲队伍,那更是浩浩荡荡。抬轿的人还时不时地让花轿上下左右摇晃起来。那媒人的轿子就简陋多了,擦着一脸胭脂和花粉的她,居然是暴露在外的。看不到新娘子,我们就蜂拥而上,拿媒人出气。
打大堤上过往的,还有一些没见过的牲口。村里人从来不养驴,可是,大堤上会偶尔划过一阵惊慌的驴叫,我们便撒开了腿奔上大堤看稀奇,一直追着那飞扬的啥也看不见的尘烟不放。
一辆好不阔气的宝马从身边飞驰而过,惹了我一个心惊。我忘了,这个曾经自由玩耍的堤面,现已是一条交通繁忙的公路,我正站在护栏以内的机动车车行道上。
五
我顺着堤岸向河面望去,那片又长又宽的大沙滩完全变样了,变得我们互不相认了。我只得凭着记忆,努力追寻着它当年的大概齐范围。那上面留下了我无数的脚印。担水、洗衣、洗菜,我天天打上面来回过往。河滩边上的水很浅,水流平缓,是我们嬉水的好场所,我在那里学会了狗刨式。夏天,队里收工的钟声响了,干了一天农活,晒出一身臭汗的我们,一个猛子扎进河里,那从头到脚的清凉,一下子把暑热和劳累抛到了九霄云外。
由于河床的南移,眼前的河滩只是一小块沙洲。它就像身子已萎缩的老人,静静地卧在那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这一带是汉江里最繁忙的黄金水道,大小船只川流不息。这些年,我很不情愿地接受了它的闲静和冷清。它的宁静足以让你感受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那种空寂。这当下只是少了雎鸠。一只白鹭发出了几声清脆的鸣叫,从洲子上掠过。
略往下游,那个曾经热闹非凡的客轮码头早已无影无踪。唯独村子里的自来水取水泵,难得地保持着原址。凭着它,还能依稀辨得这一带大致的地形地貌。紧挨取水泵的是客轮码头旧址;下游不远,就是村里那条大木船的停靠点。人民公社时期,生产队靠这条船来往于省城和乡村之间。运蔬菜去,运下水道或粪池的肥料回。过年了,父亲会买回一些乡下孩子从未见过的花鞭花炮,还有带哨的花气球,吹上气,会自己呜呜作响。
再往下游,不远处的堤面上,应该立着一根涂着红白两色的高大电杆。它打我记事起就有,那上面有一盏日日夜夜都点着的航标灯。当年的夜晚,这里百舸争流,漫江红透。夏夜,堤面上乘凉的人攒三聚五。我们躺在凉席上听哗哗的桨声,数络绎不绝的灯影。这航标灯,它可是为大小船只的航行立下了汗马功劳。眼前,怎么连电杆的踪影也不见了呢?
再往前,曾是村里唯一住在堤外的马家。老宅虽说早就搬了,那里不是还有一丛茂密的竹林么?怎么只剩空荡荡的一片,啥也见不着了呢?马家大叔能做得一手油光光极漂亮的拉面,那是村里人走亲串戚的上好礼物。记得十岁那年,姑妈买来满满的一竹篮,母亲煮好了挨家挨户地送。如今也不知道大叔还是否健在。
六
故乡变了,变得物非人非,变得连踪影都难寻了。我痴痴地立在大堤上久久不肯离去。
我曾多次责问过自己,为什么不能适应新生,而总是迷恋以往?我不免耻笑自己的固执和愚悃,总是妄想回到从前的那个故乡。难道是人老了太容易恋旧?难道是儿时的眷恋太深?难道是天下的游子,都注定免不了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深情缠绕?我又想,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故乡的渐渐逝去,这种眷恋,这种乡愁,会不会从此再也不能得到释怀,以至于越积越厚而成为我永远的心结呢?
我凝视着默默东去的汉水,那句“逝者如斯夫”的千古悲叹,更是加重了我此时此刻的惆怅。
我不由自主地感伤起来。
(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祝老师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