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老街的灵魂(散文)
一
近读《从历史的偏旁进入成都》,“每一条街都有自己的灵魂”的话,勾起了我对家乡老街的回忆。那条老街,也有灵魂,我确信,不然为何让我总是想家的时候,第一就想她。
老街是石头的天下,可称为“石街”。老街的灵魂就刻在这些石头上。老街并非遍地瓦砾,每一粒石子都尽责地呵护着身下的路面,每一块石头都可以找到自己的位置。灵魂附着并沉淀于石头,山洪奔下,只能一次次冲刷,让石魂更干净。
父亲曾说,老街的人走了一茬又一茬,老街还在,那些石头,不跟着人走。这是父亲的闲言碎语,可他已经触摸到了老街的灵魂。那些有着记忆的石头,留守在老街,灵魂就不出窍不出壳。
老街是被挤在了村子北山脚下,沿街上百户人家。石头是北山赐予老街的礼物,别说什么也没有,有多少石头,数不清。碎石如拳,攥着一股劲,跑到老街找热闹,是山洪冲击而来?那也是难解的缘分,为何不往几步之遥的河里跑?老街人把石头摆在路面,砌在路侧。这些石头不再像没有方向感的无情之物,随波逐流。哦,那些碎石,还带着老街先人的手温,无需阳光温热,任何时候摸一把,都是暖的,这是不再离去的灵魂温度。小时候,可以随手拾起一块石头打鸟,但不去破坏路面,不拆路侧短矮的护墙。碎石,就像碎碎念,总让我心生温度,仿佛碎石会说话,或许,每一块碎石代表着一个人?不能对号入座,但碎石构筑了老街的历史,老街在碎石荒坡上躺着,一卧百年。过去不能理解老街的“篓子老头”,出门就捡拾每一根草,垛草成山。也捡拾碎石,然后放在路侧的矮墙。他是义务护路人,我觉得他是第一个触摸到先人灵魂的人。谁家盖房子,砌院墙,也不动老街一块石头。父亲说那是风水。现在我明白了,应该是老街的灵魂,不能搬动。家园,不是一个很私有化的词,是告诉我们去维护,增加她的厚重。那些没有水泥连结的散石墙,并不坍塌,靠什么?我找到了答案,每一块石头安分地相依相亲,相拥一起,靠灵魂的力度,来结成一体。那些碎石,没有什么鉴赏价值,不能与雨花石、把玩石媲美,但在老街人的眼中,它的价值在于眼缘和温度。石头并不孤单,那些被青苔呵护的碎石,不再裸露,石头的灵魂有了包裹。我们曾伏在碎石上写作业,石头应该听到了写字的声音,这些石头没有垒起一座书院,但它们听着写字声,应该也满足。我们曾抢过平滑大块的石头做写字的垫板,现在想来,那些石头一定感到欣慰。尽管老街历史不长,但那些刻在门楣上的字,伴着门边的石头,石头也有了内涵。还还记得几个短语——耕读人家、福泽门庭……哦,那些石头啊,是先人有意留给我们的课桌吧,不然,那些美好的劝学祈福的短语,就没有了意义啊。
路侧的散石和门楣上的字,都有灵魂。文革时很极端,但都被留存了下来。或许,传统文化的灵魂让刀斧迟钝了。投石可击碎匾额,石头却是看护着牌匾上的文字的。我突然相信起“灵魂护佑”一说了,并非老街偏僻而免遭浩劫一洗。
老街遗存的文化是零碎的,不成系统,但粒米也养人,谷糠都可填充枕头。我就是从老街出发,走进大学,去延长老街的长度。那些碎石,仿佛都睁大了眼睛,目视着我,也敲响了我的脚步。那些老街人,和我的眼神碰触,马上发出微笑。即使再回老家,走在老街上,那些石头绊着我的脚步,那是在挽留,让我停下来和曾经目送过我的石头,说说话,叙叙情。不是我很矫情,我是认真的。尤其是那些端坐门前的石头上,都曾站着这家的人。物是人非?可还有石头在,没有改变,我不能接受这个令我窒息的成语,石头温着我的心。人家在故土捧一抔香泥,我就弯腰拿走一块老街的石头吧,它的价值不小于他处得来的怪石名石。
二
一张硕大的碾盘,盘中的石纹已经光滑了,废置了,它被一个更大的碾盘取代了,被重新安置,放在老街的一个坡上。我们那些孩子曾坐在碾盘上唱着儿歌:白天的太阳,晚上的月亮,不许云遮,不许半圆……后边的词儿忘记了。我们对太阳月亮最初的愿望和理解就是那个碾盘的模样,她是启迪我们情思的教材。记得有老者给我们讲碾盘的故事。那个新碾盘是百年前老街的汉子们从五里外的峨石山上费时七天七夜滚到老街的,旧碾盘的历史更不可追溯。一路喊着号子,哎哟哎哟,轮子总是滚滚向前,圆圆的碾盘,是老街人共同的生活愿景,在我面前仿佛是一面鼓,不同时期的老街人,擂着石鼓,走过原始的农耕日月。这还是传奇故事吗?碾盘吱呀滚来,那声音一直铿锵了几百年。老街的先人们已经把智慧和韧性刻在了碾盘里。这面退休的碾盘,更是教育的素材,无需唤醒,她的灵魂始终在吟唱,吟着“碾就老街尘”的歌谣,依然写着团圆的曲调,尽管曲声苍老,但音色不改。
凉热合适的夜晚,老碾盘四周围坐一圈里三层外三层的老街人。老街有老树垂荫,也有方正的石凳可坐,为何老街人喜欢围坐在老碾盘周围?曾经我只是以为习惯使然,不必考究。想起文革后的一件事,我有了更深一点的理解。
那晚,我站在最外围。碾盘被围着,一圈一圈坐满了老街人。他们在推荐队上一个上大学的名额。他叫“文和”,是七四叔的儿子。说好的,讲着故事;说不好的,提出努力方向。最后是举手表决,碾盘外,齐刷刷的手臂,仿佛就是突然长出一片树林,不过,没有鸟儿啁啾,没有被风吹过的晃动,静夜天籁,大家的心在兴奋地跳着,这是老街推荐的第一个大学生。没有点灯照明,只有一轮月照在碾盘中心,那轮月分外圆,还有不知多少老街人的脸庞,也如月。
上大学的“文和”毕业后在烟台就业,我在烟台求学时,经常碰面,他不止一次讲起这个夜晚,所有的时光都不生动,唯有这个夜晚,让他眼前闪过一道希望之光。那晚,他就躲在碾盘不远的树后,每一个声音都是入耳的,他说,自己肯定可以通过,不过还是心跳异常。我问为何知道?他说,老街人送一个大学生,开天辟地,尤其在那个圆圆的碾盘周围。他强调“圆圆”两个字,哦,我理解了他是要去圆老街人亘古未有的梦。他那时是生产队副队长,老街人不舍得他离开,但又要把老街人的骄傲送出去。
哦,那个圆圆的碾盘,成就了文和的求学梦,把一街人的梦也寄托在他的身上。碾盘就像如今的议事圆桌,是不是圆桌会议的雏形?几年后,我走出老街,也有着那面碾盘的影响,圆梦,碾盘给了我最直接最美好的祝福和寓意。
三
最神奇的石头在横贯老街的东溪岸边。那是一块大青石,碎碎细细的青色石花,仿若撒上了晶莹的芝麻粒,不规则的石头现状,让人可以生出太多的意象,像一只温顺的玉兔,是上天所赐。像一只大青蛙,蹲踞在岸边,对着溪水而鸣,唱着“稻花香里说丰年”的句子。又像一只特大号的鞋子,老街人曾编故事说,那时玉帝经过时掉落于此的。我很喜欢这个说法,因为那块石头上有一只脚印,深深地凹陷石中。不过,我又否定了自己的想象,因为脚印明显有着铁钻走过的纹络和痕迹。
搞大集体时期,每天早晨,队长就站在这块石头上,“指点江山”,分配农活。那不是权力的象征,而是一种维护团结的意念,深深的脚印,不是什么深奥的文学修辞难懂,简单的意象,表达和寄托了一个深刻好懂的意思,一步一个脚印,务实是这块石头的灵魂,脚印在,灵魂不泯。能在石头上踏出脚印,并非人力所为,但脚印传达出一种坚毅的力度。坚守农耕生活,重要的是野性的力量。
回老家必去看看那个脚印,因为它太深刻,一直刻在我的记忆深处。去看,不是为了还原远去的历史,而是感受脚印给我的震撼和温暖。两个老者,摇着破旧的芭蕉扇,在闲话,话题可能与石头无关。经历过的,不必挂在嘴边,随它去吧,也许这是他们的态度,风淡气清,曾经的艰难已经走过,扎实的脚步,换来的一定是美好的时光。无论怎么去想,他们的闲谈主题都被统摄在“脚印”上。老者闲坐石头,让我想到唐代寒山禅师的一句诗“心地调和倚石头”,也唯有这块波澜不惊的石头,懂得那些老者的心吧,并非宠辱不惊,而是“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淡然。如今老街老了,年轻人,还有一些老人,都上了村西的高楼,他们还在守着这块石头,当然不是为了那个脚印,到底为什么,我们不必去探究,他们守着最后的时光,时光里有他们的曾经,也有我所解读出来的灵魂思想。
每一条老街都有灵魂,这个灵魂就是世代老街人沉淀下来的精神意趣。而能够寄存灵魂的,在我老家的老街,唯有石头,石头沉默不语,灵魂无言,却始终向注目它的人诉说着什么,或者曾经在上面写过故事的人,在解释着什么,透露着什么。名家评石有语曰“石尤近于禅”(《素园石谱》),意思是我们完全可以从石头上求取生活的美学。我觉得,禅趣较之灵魂,还有一步之遥。老街的石头,还有更深刻的人生哲学。赏石者喜欢面石凝视,而真正大气的石头,早就注满了时光的隐意,和我们的记忆连在一起,无需凝目苦读求取,只要想想,那些靠近灵魂的东西就跑到我们的眼前。
石头啊,你不像树木,还有年轮记取岁月光阴的刻度,石头的深沉就在于用最沉厚的时光,造就自己的灵魂。石头不冷,灵魂有温度。
灵魂被绑定被刻录在石头上,时光无损,岁月不坏,可以随人一生行走奔波,世界上有一种石头叫“会行走的石头”,我想,之所以能够行走,一定有着灵魂。不是飞沙走石,更不是从天陨落的星球陨石,不是神话传说,而是真实。
在现代城市里,很难看到原生态石头的影子,石头往往被人为雕刻成物象,摆在显眼的位置。有的还被雕刻上文字,但雕刻不等于渗透。灵魂是一种寄托,并非能够拿来安装。确切地说,这些石头尽管被赋予了一些东西,但再次赋予,似乎就失去了灵魂的真实感了。老街的石头,沉淀着我最初最原始的人生思考,是最有灵魂价值的。
作家冉云飞从一个“偏旁”去解读成都,“偏旁”是那些乡野笑话、民间故事、方志谱谍等,我眼光投给了老街的石头,算是偏门,睹石想事,摸石思人,想接近老街的灵魂。
2023年2月2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