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苍茫中，一辆灰色的车不疾不徐地行驶着，从高楼大厦的丛林里一路向北。
　　 开车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平头，皮肤白皙，面容清瘦，一头乌黑的头发，再加上保持良好的身材，总是让见到他的人惊呼：你还是那么年轻，年年看起来都还是老样子！这个话如果用来形容一个女人，也许是对她的最高奖赏了吧。现在车内就坐着这样一个女人，只可惜，每年他们同时出现的时候，人们总是很慷慨地把这句话送给那个男人，对于女人，则礼貌地笑笑。女人则接着那句话自嘲似的笑笑说，哎，他不老，老天爷对他很吝啬，把加在他身上的岁月，加倍算到我身上了。是啊，岁月不饶人，尤其是不饶她，皱纹上额头，白霜染鬓角，除了年龄往上长，其他都在往下掉。没办法，生老病死，谁都逃不脱。
　　 又是红灯！他放下握住方向盘的双手，相互搓了搓，边感慨着：今天怎么一路红灯啊。她则静静地坐在后排，望着窗外，默然无语。冬日的黄昏本来就萧瑟寂寥，尤其是这个时候，天色已昏暗，路灯却还没亮起。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副驾驶上，他却浑然没发现她有什么不对，依然自顾自地开着车，还打开了交通广播，波段没调准，嘶嘶嘶的，仿佛有蛇在吐着信子。
　　 他索性关掉了。
　　 车内一时安静下来，外面也安安静静的，只有车流人流在既定的路线上行驶，车灯在闪闪灭灭间就完成了交流，语言是多余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地球就像一个大轮子，在既定的轨道上行驶着，人类社会也有轨道吗？它会将芸芸众生带往何处？她的思绪又神游到千里之外。
　　 她喜欢黄昏，尤其是这样的时候，坐在车内，可以随心所欲地东张西望，无需顾虑身边的车辆行人。可是此刻，她毫无心绪，那些平日里吸引她的风景，此刻也变得寡淡起来。
　　 他们原本约好周末的时候回老家一趟，看看他的妈妈。自从老头子去世之后，妈妈便成了他们放不下的牵挂。三个子女多方劝说她进城来同住，随便住哪家都可以。可是，她不愿意。年前的时候，她说等过年后再看。现在，年不仅过了，而且正月也只剩下个尾巴，她还是不肯来，理由很简单，总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乡下吧！
　　 “他”现在正在相框里看着她，黑白相框里的“他”还是生病之前的样子，健康富态，加上现代的美颜手段，更加显得脸色红润，心满意足，全然看不见生病时的消瘦憔悴。这样也好，每当子女们看着“他”时，颇感到几分安慰，仿佛看到他在另一个世界的样子，没有疼痛，安详自得。也许，在看多了病魔将一个健康的体魄一点点地敲骨吸髓榨干的苦痛之后，祈求的其实是早日解脱。
　　 其实，他生前曾叮嘱老伴，自己走后进城跟子女们一起住。他说：“你一个人住在乡下，太孤单了。跟着我，没过什么好日子，现在日子好了，该享享福了，不要在家里想着做这做那的，事情是做不完的。”
　　 一辈子的相知相伴，老头子是懂得老伴的，知道她不肯，所以，特意叮嘱，其实答应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真的要搬家了，对这个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又怎么能轻易割舍，虽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是，那都是他们自己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啊！每件东西上都凝聚着他们的心血，都有着他们留下的气息都是他们生活的记忆。
　　 何况，并不孤单，活了大半辈子的人怎么会孤单呢？每天早晨，在晨光熹微中起床，那时五点半的高铁路线检修车刚刚驶过，那只大公鸡也配合着伸长着脖颈大声啼叫起来，又一个鲜活的黎明就在这传统与现代化的完美交融中被叫醒了！
　　 人越活越明白，年轻时，我们往往不得已，不能按自己的方式活，仿佛总是被某种力量裹挟着走。小时候，我们被送到学校去接受教育；再大一些，我们被告知要工作要结婚生孩子，然后再送自己的孩子上学，告知他们要工作要结婚生孩子，再然后就面对自己老去的岁月和更老些的父母。如此循环，生生不息。
　　 这一生，似乎被世俗给我们的脖子上套了个紧箍，总觉得活得不能洒脱。到老时，父母故去，孩子都已长大成人，终于可以放飞自我了，再去跟孩子们一起过活，又得按照他们的模式去委屈自己，这不是又给自己套上个紧箍吗？没必要去凑他们的生活，小的有小的生活方式，老的就宁愿还是守着自己的那一份生活吧！只可惜，许多人到这时候似乎飞不起来了。
　　 窗外的高楼不断地闪现，后退，各个高大威严，肃穆傲然，仿佛在接受着她的检阅。她已无数次经过这些街道，这些高楼也无数次从她的眼前闪现，但似乎，她从来就没有记住过它们的名称和特征，也不想去费力地辨认了。每次出行，都把自己交给了车交给了别人，大脑已形成依赖，这些大楼与她无关，就让它们在那儿吧！他们和它们，虽然同处一座城市，但是却是毫不相关的个体。
　　 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二十多年，却发现自己对它依然很陌生。而二十年前他们初来乍到的时候，骑着一辆破自行车，闭着眼，从路况的颠簸程度，都能判断出自己身处何处了。熟悉与否，真的跟时间无关。
　　 窗外，不知不觉间宽阔起来，宽阔的绿化带上草色青青，新种上的草坪在深冬的暮色中泛着一种清新的光，使得这个微雨的黄昏显得格外的多情。绿化带被一条河划成了两半，那条河不宽，一座座桥梁跨越其上，将两岸连接起来，晚上散步河边，看着那些桥在明亮的路灯的照耀下，映衬着水中的倒影，如果天上有星星，那就更棒了，仿佛到了水晶宫里，满目璀璨，那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叹便在喟然间析出！
　　 她的眼光追随着那条河，在密布着钢筋水泥森林的城市里，能够有这样的一条河，还有两旁宽阔的草坪，是多么难得的奢侈啊。那条河一直蜿蜒着往东，直到汇入长江，在那儿，江水寥廓，张开着臂膀，等着拥它入怀。
　　 无端的，她的心情有些黯然，就像此刻的天气，雾蒙蒙的，偶尔还有雨丝飘过。此刻他们正驱驰在扩建的振风大道上，宽阔的四车道，道路的尽头横着另一条路，那条路驮着他们往前，直到一条横跨在头顶上的铁路出现。住了几十年的老家，现在得靠这条铁路来给他们坐标了。离这条铁路不远，一大片荒草漫无边际地疯长着，没有谁想到那儿曾经是荠麦青青。自从征迁之后，这片土地就一直被闲置着，曾经的居民也已搬进新小区，只有他的妈妈留下来。留在那栋老房子里，老房子四周是他们亲手种下去的冬青树，还有橘子树，柿子树。远远望去，一块浓荫漂浮在荒草的海洋中，就像一座岛屿。
　　 她其实很喜欢那里的，空气清新，混合着各种被阳光晒过的植物的气息。就像这个季节里，草木枯黄，大片大片地倒伏在地上。远处的大烟囱冒出的滚滚浓烟虽然也能历历在望，但是却影响不到这里。那些刺鼻的味道在不断的扩散中对这里鞭长莫及。
　　 这无疑是一方净土，虽然处处耸立的高压线昭示着现代化的痕迹，这座孤独的小村庄依然固守着最初的生态。就像那个孤独的老人，在鸡鸣狗吠的声音中过着陶渊明们羡慕的生活。可是羡慕是古人的，也是那些久居闹市和职场中的人信手拈来的灵感。
　　 他和她一前一后，穿过荒草漫过的小路，终于来到门前。
　　 一个老人，穿着迷彩服，那是她孙子军训时穿过的，正在屋前弯腰干着什么，他叫了声“妈妈！”那个身影抬起头来，望着他们，愣了一下，说：“你俩都回来啦。我以为这个时候了，你们都不回来了呢。”
　　 然后匆忙进屋，边走边说：“晚上吃什么呢，我还一样都没准备呢，什么都没有，我去菜园子里搞些菜来。”
　　 她见老人如此着忙，很是愧疚，说：“随便弄点吃吃吧，晚上简单些好，我又不是外人。”
　　 老人说：“你也不经常回来啊，总要搞点菜吧。”
　　 他说：“我去菜园里搞吧，你俩在家烧饭。”
　　 不一会儿，一个锅上一个锅下，一缕炊烟飘拂在这渐渐暗淡下来的天光里。
　　 不远处的路灯又准时亮起，纵横交错着，指引着夜行人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