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夜雨剪春韭(散文)
一
到家的时候雨还在下。已经下了一天了。
初春的小雨,细细密密,笼罩在小山村,像无边的心事在院子里缠绕。所谓的“家”,已经没有实质性的内容了。没有笑语喧哗,没有鸡鸣狗叫,没有炊烟没有灯火,只是一座空院子空房子,但是,一想到家,这里便是我的唯一。家里唯一的生命是西窗下的两畦春韭,那是母亲栽下的。此时,还是春寒料峭,草木没有发芽,那两畦春韭却早早给春着了绿色,这鲜活的生命,在老屋的怀里,幸福而安恬地生长着。这两排青青汪汪的绿,在沉沉的院落里,像黑白键上流淌出的音符,恣意灵动地跳跃着,一下子就点亮了一个游子心中的火苗,它让我在一打开门的刹那,就有了一丝明亮和温暖。百里之外我心心念念的就是它们。几次春雨,几天春阳,几阵春风,它们就早早地推开春天的门,从寒冬的沉睡中醒来,生机勃勃的告慰满院春光春雨春风,小院的春天,就在韭菜的召唤下,来了。
物件易老,总带着伤感;春韭,年年新,好像母亲还在,也是我喜欢看的一个理由吧。
堂屋的钥匙,还是按照母亲的方式,放在东窗台一块小的磨刀石下面。窗台的左上方,是父亲用木头做的一个大遮雨板,下面是个十五瓦的灯泡。拽着灯绳打开灯。过去的时光仿佛一幅画卷,从暮色深处,正随着飘洒的雨滴一点点一串串一帘帘,在我面前轻轻打开。疲惫不堪的心顿时有了依靠——那韭菜,就是母亲留给我的春天,原来是藏在父母的关照里。
雨水洗过荒凉的院落,韭菜成了最亮的温暖色。我突然觉得院子里的春天又是那么近,近得让我听到了春的呼吸,我动了动舌尖,想咂摸出韭菜香的味道。
二
韭菜一拃高了,五六片叶子直挺挺地向上生着,好像要把黑夜刺穿,跟夜雨比高低。雨从高处落下来,韭从低处向上生,这是一种力量,是一种不能小觑的气势。韭菜如兰,我又舍不得吃它了。就喜欢看着这番风景,尽管单调得只有一行韭菜。
雨落在韭菜地里,竟然听不见声音。雨中的绿惊心动魄,亭亭的绿韭,弄出了春光,满庭芳香。母亲好像还趴在窗上吩咐父亲割哪行韭菜;父亲披着雨披弯腰摆弄韭菜,雨滴敲打着雨披,像一曲音乐。母亲埋怨父亲听雨的音乐,不搭理她说话。
韭菜的上方,木制的窗格上,放着几把镰刀,有的弯,有的直,有的宽一些,有的窄一些,它们被挂在木格上,每把镰刀的位置,几十年来从没变过。那是父亲放上去的。麦收时节,就派上了大用场。平时怕镰刀无用武之地,就换着用来割韭菜。韭菜越割越旺,也养了镰刀。
父亲说,把镰刀排起来,人家一看,就明白这户人家有很多的地。地,父亲一辈子不怕多,哪怕再挂一行镰刀,他也愿意。
弯腰用镰刀割一把韭菜。“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如果母亲还在,她应该还会掺在小米里煮米饭。母亲经常做那样的米饭,她在生活上比我精致比我高明得多。初春的嫩韭鲜香无比,无论是煎炒还是做汤,都是特别下饭。有了韭菜,母亲总能调配出最好的饭菜,她经常说,一把绿色,不好吃的变好吃了。哦,这把绿色,应该是父母生活的希望吧。那么大年纪的父亲,还每天去园里山上干活,希望是他的动力,什么饭菜吃起来都香的样子,证明了母亲的说法。
母亲总是爱吃韭菜。她病重的那段时间,我取下窗格上的镰刀,左手握韭,右手拿镰,割几把初春的韭芽,井水洗净,做几个韭菜盒子,包几个韭菜鸡蛋馅的饺子,母亲吃得很开心。等到脱掉了棉袄,几个嫂嫂去田里挖来荠菜,我包了荠菜韭菜鸡蛋饺子,春天的鲜美,田野的芳香,都让母亲非常高兴。
我说,患病是否都能吃韭菜?我是担心韭菜对病人有什么禁忌。母亲说,一辈子那么吃,突然说不能吃,你是让妈喝口西北风?当然母亲在病重时也忘不了用快乐的情绪感染我。
我也喜欢吃韭菜。小时候,用把韭菜洗净蘸着母亲做的大酱卷到煎饼里,那份鲜爽一点都不比大葱蘸酱逊色。
下到田里劳作的时候,中午的太阳又毒又辣,弯腰驼背一上午,汗珠子“吧嗒吧嗒”掉在地里,一摔就成了八瓣,又累又饿又渴。母亲先我们一会到家,烙好了葱花油饼,又做了一锅韭菜鸡蛋汤,吃一口饼,又香又脆,喝一口汤,如玉液琼浆,神仙又怎么能体会到这人间的温情呢?
割过的韭菜,几天时间,根茎处看不见的芽就会神奇地长出绿叶,越长越绿,越长越高,一茬又一茬。无论镰刀割下多少次,那生命的绿芽从不会停止生长。这韭,就是我心中的兰,它们如兰般生长在农家小院里,也如兰般幽香着我的岁月。
母亲不认得几个字,可对“韭”字有“研究”,说院中有韭菜,日子就久久长长。爱生活,总是可以找到爱的理由。似乎,韭菜在母亲的饮食里,是万能的。我戏弄母亲说,你的韭菜就是万金油。母亲竖起大拇指。
三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我打开灶屋的门,拉开灯,灯火昏黄。以前也是这盏灯,灯下是父亲母亲,还有我和弟弟们。我们围着矮小的饭桌,坐在一起,饭菜的热气在屋里氤氲,一家人的说笑在热气间蒸腾,从没觉得灯光暗淡。“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那时的灯火是圆的热的,熨帖绵软,不管今夕何夕,都足够让人怀恋一生一世。
我看了一眼冷锅冷灶,今晚,我让它重新燃起红红的火苗,重新飘起蒸腾的热气,是否还有韭菜盒吃?自来水还在,我洗了手,洗了锅,洗了韭菜。这几年,虽然父母不在了,老家让二嫂给照看,我仍然会经常回去住一住。每当在外疲累不堪,我还是会像以前那样,逃也似的跑回家。一脚踏进家门,模糊的记忆突然清晰,远去的时光重新回来,父母健在,他们端坐,听我细说。
雨在檐下滴答。我用那口大铁锅,清炒了一盘韭菜,电饭锅煮了米饭。一口酒下肚,“生韭拌熟韭,韭韭八十一”般人生况味随酒在心头翻滚。人生,岁月,经历,如果都能像韭菜,割了一茬再长一茬,我再也不会总想着逃离土地,我会安安静静留在家中,纵使日日面朝黄土,也只愿在父母膝下承欢。父亲活着的时候,也说过“一茬一茬”的话,他不在意,哦,这是他安然天命的表达。活着是人,死了是倒下的人。这是父亲的话。可看到了韭菜,我总想说,为什么不是逢春就绿,常常绿!
屋外的雨,淅淅沥沥,偶尔有风,在院子里遛达。有雨的夜,有些凄冷。我只能在心中劝慰自己,这雨是为了迎接我而不停,不是凄厉,却带着凄美的颜色。如果母亲还在,哪怕的漆黑的雨夜,一定会被韭菜盒的香弄得浪漫起来。
四
记得母亲去世那一年的秋天,我刚刚从悲伤中走出来。那天我的出租车拉了一个姑娘。坐进车里说出目的地,就开始哭哭啼啼打电话。一开始只是抽泣,后来放声大哭:“昨天我回家的时候,爸爸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没有了?啊,这怎么回事啊?我爸,我爸,到底是怎么了……从今以后我就没有爸爸了,他丢下我,不管我了……爸爸,你为什么不跟我打声招呼啊?你为什么走得这么急啊?你让我以后怎么办呀,遇到事情我找谁呀………”
她边哭边说,边唠叨边嚎啕。哭得我心烦意乱,泪眼朦胧,车子行驶在高架桥上,我简直无法前行却又不能停车,只得抹着眼泪往前开。快下高架的时候,她哀哀凄凄地问我能不能开快点。下了高架,我在路边停了车。惊愕之间,她望向我。我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楚楚可怜。我平静了一下心情,说,我理解你的心情,我可以快,但你不能再这样哭了。我也刚刚失去母亲。
我的声音低了下去。她怔了一下,眼泪又涌出来,又开始抽嗒。我接着说,我差点得了抑郁症。但是,日子还要过下去。你要听话,以后学着坚强,失去了亲人,我们就做自己的依靠。先不哭,好不?我尽快把你送回家。
她信服的点点头,把悲伤使劲压在喉咙里。
那个时候,凄风冷雨的暗夜里,我们必须要用自己的心做成镰刀,忍着痛,像割韭菜一样,割掉倒伏的脆弱,留下坚强的根和碧绿的芽。什么时候,我们都要在心中保留一片绿芽儿。不惧每一次风雨,也不辜负每一片暖阳。
一个满心悲切的人,劝解着另一个人。我想把割韭菜的轮回说讲给她听,可马上觉得那么残酷,甚至连我都不敢再想,我只能把阳光般的微笑给了她。
五
夜雨淅沥,就像给我弹一曲用来回忆的背景音乐,轻缓缠绵。可我实在难以忍受这样的情境。我踱出屋门,走到韭菜前。刚割过的韭菜从不倒伏,它在雨里坚挺着。我知道,明天太阳一出,最低处的小芽儿,就会擎起一个飞扬的春天。
我把目光移到韭前的土墙上,那斑驳的黄土墙就像父亲的脊背,因为背负了太多心酸辛劳,还有太多牵挂和不舍,而起起伏伏凹凸不平。贴在墙前,就像贴到父亲的背上。就像回到了小时候,父亲驮着我,摘枣子,逮雀儿。雨水顺着发稍流到前额流到眼睛里。父亲,我回来了,我想你了……我想对父亲说,我也像韭菜一样,心中永远藏着一片小绿芽儿。我把那个脆弱的自己,在割韭菜的时候,丢在雨里了……
关上灯,回到屋,收拾好炕上的铺盖,我躺下去,踏实地睡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在一片热烈的鸟鸣声中醒来。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空纯蓝明净。
夜雨之后一定会有非常温暖的太阳,尽情地铺满韭菜地。那小小的嫩芽儿,一定不会辜负这满院春光,它将用自己顽强的生命力,把希望写成绿色的诗行。
我轻轻锁了大门,开着车,向城里奔去。还带着几个未吃完的韭菜盒。
夜雨走了,可能雨是为了让我看到那“夜雨剪韭菜”的一幕而下着。人在旅途,车在路上。雨再下,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