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我的小脚岳母(散文)
一
岳母离开我们已有两年了。前几日,逢老人家忌日,我和妻去了一趟老家——百里外的一个小山村。房屋依旧,唯人去屋空。岳父是先于岳母的前两年去世,两位老人已双双西去赴会了。狭小而底色浓重的茅草屋内,到处还能嗅到没有飘远的烟火气息和已然偃旗息鼓的喧嚣。此时,在里屋整理旧物的妻子突然惊叫了一声,我连忙过去探明究竟。只见妻子面前摆着一块已经打开的包裹布,那是块蓝色间有白花图案的包袱,现在已经很少看到,但在老一辈的岁月里盛行一时。我就曾在母亲的百宝箱中看到过同款的布料儿。包裹里面还有一个报纸包儿。展开报纸,赫然入目的是,一双黑色的三寸多长的皮鞋!好熟悉的一双鞋,鞋面虽有磨痕,但依旧锃亮如新。曾记得岳母在特殊场合穿过几次。我和妻有一次去山西,在某景区看到后,特意给岳母带回来的。我从发呆的妻子手中拿过一只,仔细看着,恍然看见老人家穿着皮鞋,蹒跚着向乡邻们在炫耀。睹物思人,妻子的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我虽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却没有挡住那如潮的思绪。
二
岳母是个小脚女人。据妻子说,她自三岁就开始裹足,身体被深深打上了那个时代的烙印。我曾经想过,岳母在1925年出生,可女子裹足之风是止于民国初年。彼时,先驱者孙中山任临时大总统,曾颁布禁令,禁止女子裹足。到了岳母出生后的三年,不应再遭此“足刑”了,怎么会自戕呢!后来终于弄明白了。孙中山虽然推翻了帝制,建立了民国,但很快时局陷入混乱,军阀混战,政令不通,加上岳母生自山乡僻壤,与外界隔绝。不开化的地域,留有前朝的习惯,就是很自然的事了。这个已流行千年的陋俗,令多少女子失去了正常的行为能力。说到底,裹足是为了满足封建统治者的喜好,就对女性提出此等荒谬绝伦的要求。还美其名为“三寸金莲”,小巧玲珑,实在是害人不浅。岳母不幸沦为千千万万受害女性中的一位。
其实,裹足始自大家之女,通常他们是待字闺中,不问琐事。可是岳母没有这个福分,她的家境决定了她必要遭受双重苦难。家里姊妹六人,她是长女。三个弟弟,两个妹妹。父亲经营南山上两块薄田,再加上他的木匠手艺,打点零工补贴家用。日子勉强说得过去。只是岳母的母亲体弱多病,照料着一大家子的生活,很是费力。在岳母九岁时,由于操劳过度,肺心病加重,从此一病不起,每天在炕上喘,透不过气来。父亲要每天出去做活儿,维持生计,家里的重担就别无选择的压在了岳母的身上。
“这么小的孩子,还裹着脚,能干什么?”我曾忧心忡忡地和妻子唠叨着。
“老人家多次给我讲起那段经历,每次我心里都非常难受。”妻子面色凝重,为我道出岳母所经历的那段苦难岁月。我的面前似乎出现了一个头发凌乱、满脸汗水的女童,在费力地提水洗衣裳,一副老旧的图画,徐徐打开。
岳母的父亲早出晚归,没有时间顾家,有时难得腾出一点时间,帮家里做顿早饭,那是岳母最高兴的事了。大部分时间是她自己被病母唤起,睁开惺忪的睡眼,抱柴,烧水,做饭,在炕上卧病母亲的指挥下,把一大锅水烧开,再将一瓢玉米渣下到锅里。然后坐在灶前,添着柴火,偶尔用铲子搅动一下粥锅,以免糊底。农家的日子就像一团理不清的麻,事情多着呢,洗衣,喂鸡,喂猪,收拾家务,哪一样都得人去照料。哪一样也不应该落在她一个孩子身上,还是一个裹着小脚的孩子!弟弟妹妹们都嗷嗷待哺,她别无依靠,只好默默承受。艰难困苦,有时如同催化剂,生生把一个孩童催熟了,不经幼稚,就到了成年,担负起本不该担负的责任。一次洗衣服时,竟然趴在搓板上睡着了……她手里拿着针线活儿,站在家门口,望着同龄的伙伴们,蹦着跳着,欢快地玩着游戏,谁又能解开孩子目光中不时闪过的那一丝忧郁和迷离。她如一株缺水的树苗,未含苞就被摧折了。
岳母的左臂上有一块一寸多长的伤疤,那是她在一次去南山打柴时摔伤落下的。一个冬日的午后,冒着山间凛冽的寒风,她踮着一双小脚,蹒跚在山间小路上。那双原本裹着好几层布,穿了一双不合脚的鞋的脚,爬到半山腰,脚下没踩稳,一个踉跄跌下山坡。幸被一块大岩石挡住,但左臂在石上被撞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似乎,岳母生来就是为了遭罪的,我和妻子常常这样追寻岳母一生苦命的原因,最终只能归结为一个时代。而那个时代,总不能顾及一个偏远山村的女子。多么希望岳母能够挣扎,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可笑的假设。
三
岳母是17岁那年出嫁的。妻子说,母亲在生前跟她多次提及此事。
小脚的岳母再三强调此事的缘由,我想或许是那个被苦水泡大的心灵,曾经一直渴盼婚后的日子,会苦尽甘来。但现实却总是不能让她如愿。关于岳母婚后的日子,妻子给我讲了很多。岳父所在的村子,与岳母娘家毗邻,家里也是一堆兄弟姐妹。他在家排行老二,在岳母来之前,老大已经成婚。岳父的老实厚道,在四外八乡远近闻名,这也正是被岳母的父亲相中的理由。寻思着自己的闺女,在家受了那么多苦,找个好人家也许对她是个补偿。但是现实远非想象的那么乐观。
岳母来到婆家,劳累还是主旋律。每天一大家子的吃、喝、洗、涮,都是她和大妯娌的事,这对她本来也算不上什么。劳作对于她已是习以为常,胼胝中练就的筋骨,再苦再累也能承受。她每天颠着小脚,穿行于院子的前堂、后屋。粗茶淡饭,添饱肚子,夏单冬棉,穿着整洁,家中成员的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每天看到岳母的身影,让他们踏实;看她搬动着小脚,颠啊颠的,就如同开在心里的一朵莲花……
对于岳母来说,最难面对的是家中的纠葛矛盾。“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何况还是个大家庭。本来在她的辛苦操持下,家中的生活有了很大改善,这是有目共睹。她和大妯娌间关系也很融洽。但是好景不长,过了两年,三妯娌来了以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她小肚鸡肠,事事斤斤计较。小院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了。
三妯娌和大妯娌两人,似乎是命中犯磕,一开始就彼此不入眼,后来竟然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两位老人维持不了,只好把哥四个分家。南房是老二和老三,北屋是老大老四,各过各的日子,但矛盾依然没有停止。大妯娌和三妯娌俩人,因为一个碗碟,一抱柴草就怒目相向,互不谦让。此时的岳母,又成了灭火的消防员。迈开她的小脚,穿梭于院子里这个三角形之间。一会在大妯娌屋里调解,一会去三妯娌房间劝说。等她身心疲惫地回自己房间,身心俱疲。后来时间长了,她也慢慢悟出了一点道理:就是因为几根柴草,几件家什就大动肝火,这不都是贫穷惹的祸吗?只有把日子过好,才是解决的办法。她把这些道理时不时地讲给她们听。那么容易啊,要改变日子,光有美好的憧憬无济于事。那时,不乏憧憬,人们也想得开道理,但总是落空。
对于三妯娌,她也慢慢揣摩到了她的秉性。虽说爱计较,但是还没有到不可理喻的地步。占点小便宜尚可,便宜占大了,心里也不安。曾有一次,岳母家灶台上放的一只碗,被硬说成是她家的。岳母二话没说,就把碗给了她。过了两天,她就拿着碗来找岳母,面露愧色:“二嫂,是我弄错了,我家的碗找着了。”“你家孩子多,碗不够,你就用着,我们是一家人。”岳母笑着说道。自此,岳母也得到了二妯娌的认可。
岳母火一般的心肠,终于让那两个妯娌间的寒冰开始消融。有时她们看着岳母辛勤地忙碌,望着她拖着疲惫的小脚离去的背影,她们的内心有了一种深深的不安。
在这样的大院里,每一双眼睛都是亮的,尖的,要做一个被认可的女人,需要忍受多少委屈啊。
四
总忘不了第一次去岳母家的情景。那时我和妻子还没有成婚,相识也有半年了。有一天她找到我,故作神秘地跟我说要商量一件事情。然后接着说,“想不想跟我回家看看?”其实我也早有此意。她已跟我介绍过很多关于家里的情况,早就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再说也该拜见一下未来的岳父和多次被她提及的小脚岳母。妻在这边工作也有两个月没回家了,便答应一起前往。
我家地处平原,没有看见过大山的模样。当归途越来越近,大山的容貌也越来越清晰的映入眼帘时,内心里便有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兴奋,将来和妻子,从平原到大山,有一段多么浪漫的回家路。下车后走在冬日的小路上,抬头仰望黛色的山峦,我的目光碰到了遥远的天际……进了村子,一个古朴的小院子门前,妻子说到家了。然后朝院里喊道:“妈,我回来了!”立时从院子里奔出一簇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小脚老太太。她虽然步履颤颤巍巍,节奏却极快,我还没反应,过来人已到了近前。干瘦的身材,脸上虽布满沧桑,却精神矍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妻子的介绍印证了我内心的猜测,然后又见过其他一众亲属。
在岳母家逗留的两天时间里,我被众星捧月般地奉为上宾。我看着岳母在眼前欢快地移着莲步,岳父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心里如同融进一股暖流。我被全家的热情融化了,也为辛勤操劳的岳母暗暗祈祷:如今您已是花甲之年,辛苦了大半生,以后也该歇歇了。但是,她的操劳还未到头儿,我们的婚事曾让她颇费心思。
我的家境并不好,上世纪的一场震灾,在一夜间让父亲和二弟命殒黄泉,父亲一生创下的家业也毁于一旦。到我当婚的年龄,家里只有用四处举债的钱盖起的三间房,生活正值窘迫。因此,我俩的婚事曾遭到过他家里一些人的反对和阻挠。妻子唯一的嫂子就从中作梗,甚至私下给妻另寻婆家,遭到岳母的反对。岳母说,“只要她(指妻子)愿意,你们谁也不能把他们拆散。”她的小脚边踱着步子边说,“现在他家条件是差些,但人不能穷一辈子,以后总会好起来。”看到岳母的态度坚决,妻嫂也只好放弃了她的念头。
我非常感激岳母对我的认可,认可的并非是我的现在,而是期待着将来。
五
岳母眼睛不好,见风流泪,视物模糊。那是在过去战争年代为解放军制作军鞋时损伤的。当时解放战争已进入到了全面反攻阶段,前方需要大量的支前物资,军靴是前方将士冲锋陷阵的必需品,且需量更大。岳母所在的小山村,也分配了制作军鞋的任务。村妇救会把任务下达到各户,岳母家也分得一份儿。在这方面她是把好手,不满十岁就被卧床的病母熏陶,女红的活儿几乎都会。几十载的辛勤操劳,哪天不跟针线活打交道?因此,几双鞋到了她这里就没怎么当回事。离交鞋时间还有一天,五双千层底布鞋就已齐齐整整摆在了炕边。看着眼前平展展的鞋,她多想伸脚进去试一试,或是自己可以拥有两只健步如飞的脚,那该是多磨幸福的事啊!再看看自己的小脚,不禁又哑然苦笑了。但她的心底的温暖的,就像她的性格里总是有着别人,她可能也在希望将来穿鞋的人,可以她说说话,告诉她穿鞋冲锋的感觉。因为岳母总是喜欢畅想一些事,想象力特别丰富。
早上,她刚想把这几天家里耽误的活计打理一下,就见村东五嫂家十来岁的闺女急急跑了过来。喘吁吁地说她妈要生了,叫岳母去看看。原来一向乐于助人的岳母还为乡邻做起了接生的差事。她闻之连忙迈开小脚,奔到五嫂家。一看情景,来得正是时候,马上就要开始分娩了。岳母麻利地准备着,很快将一个男婴接到了世间。又听五嫂有气无力地说,“他二婶儿,我这几双鞋刚做了一半儿,可怎么办?”岳母一听就明白了五嫂的心事,顿起怜悯之心。于是把剩下的几双鞋拿到了自己家里。明天就要交鞋,还有三双没做,要在平常日子,怎么也得三四天。可是前方的子弟兵耽误不得,也只好熬夜了。在这个不眠之夜,一盏昏暗的小煤油灯下,是岳母凝神忙碌的影子。在交货前的一小时,军鞋全部完工!岳母的眼睛也因此而导致眼底病变,开始流泪,视物不清。限于当时落后的医疗条件,没有得到及时救治。虽经我和妻婚后带他去过两次医院,但终因已是陈旧性眼疾,而无法治愈。
一抔纸灰在岳母坟前已快要燃尽,一缕烟雾还在袅袅的升腾。我久久地伫立着,悄然而至的春意已截断了我的思绪。我看见不远处的几株松树挺拔的伸展着,刚劲的松枝,似乎在天地间宣示着它沧桑而久远的经历。猛一抬头,目光又与高耸而逶迤的山峦相遇,只是它已着碧绿的盛装,让遥远的天边,也因此而奇瑰壮丽。
岳母啊,我知道,你就是活着也无法把小脚放在这条陡峭的山路上,欣赏那些风景。
如果你没有“三寸金莲”,你的脚步可以走到哪里?
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睹物思亲,岁月有痕。裹足,时代的烙印。留有千年恶习。使多少女子痛苦忍受,裹足不前。
岳母三岁裹足,几岁时就承担起家庭重担,她饱尝了童年的苦难。17岁嫁人后,依然辛勤劳作。岳母的一生,勤勉宽容大度,为人质朴、善良,凭着弱小的身躯支撑一个大家庭,令人敬仰。文章如一杯陈年老酒,读后,陶醉、动容。文章笔力雄厚,布局浑然一体,好文章,大赞,拜读学习,问好郑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