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母亲(散文)
一
每年的清明节,我会带着孩子给逝者的坟头插上纸花。
孩子们在一旁又跳又唱,还不时玩弄着刚刚插上的纸花,似乎世界上只有欢乐和美好。我伫立在母亲的坟茔前,任凭心潮翻滚,感慨万千,默默无语。我这样深情的怀念和依恋自己的母亲,母亲已经不看我一眼,不能听到我的话语;虽然在生活里受到的委屈和无奈,可母亲已经不能抚慰和呵护她的儿子了。即使这样,静静的站立一会儿,看着风吹动纸花摇曳,在静谧中追忆,也仿佛母亲就在身边,有一种一种久违的享受。
国学大师季羡林说,回忆可以净化人的灵魂,非常精彩。回忆美好的事情让自己愉快,回忆痛苦的事情让自己深邃,回忆过错的事情让自己完善。即使回忆得泪流潸潸,嚎啕大哭,也是痛快淋漓,自得其乐。
每当忆及母亲,心便静了下来,如同步入深山幽谷,往事流水潺潺,从山石的罅隙中淌出,留下空灵的回声。就在于,我们沿着母亲的线索上溯,就会寻觅到生命的起始,人生的发源,爱的根须。
二
儿子再大,在母亲面前永远是孩子。
1983年农历腊月25,我放年假回到母亲身边。那是我读高中后的第一个年假,当时我得病痢疾腹泻,浑身软弱无力,同学们周到照顾也难以安抚自己痛苦的身体和内心。当我拖着疲惫的身躯,背着两个沉重的大书包一步一步捱回家,走进熟悉的农家房院时,完全身心交瘁,接近了崩溃。妈妈和哥哥迎到院落,接过我身上的书包,已经18岁的我,竟然嗷地一声嚎啕大哭,泣不成声。母亲拉过我的左手,轻轻的抚摸我的额头。哥哥也在一旁不知所措。几分钟后,我哽咽着逐渐平静下来。母亲又拉过我的双手轻轻抚摸。她的手颤抖着,带着心疼。那时,我的双手除拇指外,八个手指都冻得红肿起来,肿得很高很高。接着,她眼里也溢出泪水。
“做个坐垫吧,让孩子暖和点。”母亲说。母亲无力改变县立学校的伙食和取暖状况,只能用自己的劳作来帮助儿子。
那个时候,人们穿衣服总是缝缝补补,很多灵巧的妇女用裁衣服剩下的小布头,拼接成美丽的布块,再在里面塞上些旧棉花,成为一个漂亮的坐垫,我家就有这样坐垫,但母亲这次没有这样做。为了结实,母亲让哥哥赶集购买了一块崭新的黑色条绒布料——那时候条绒布料在农村是比较高档和结实的了——然后,用云彩一般透白的棉絮,铺了厚厚的一层。那个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躺在床上,15瓦白炽灯的灯光昏暗,母亲就着灯光双手将坐垫用力的向前推,身体却尽可能地向后仰,让微弱的灯光落在座垫上。她一针一线,一线一针,缓慢地,摩挲着缝制,身子和手臂在灯影中前后摆动。
其实,春节过后农历正月十六才开学,母亲完全不必这样熬夜急着赶制。那时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样着急?只是望着母亲的背影,温暖地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时,眼前一亮,土炕边放着已经完工的坐垫。坐垫簇新,也很厚,双手一按,软乎乎的;条绒面料泛出幽亮的色泽,显得沉稳厚实。仔细看,坐垫的针脚比较大,也不是特别整齐,但一针一线都是在幽暗的光线中穿过的,那是母亲疼儿的心迹。已经18岁的儿子这时似乎才读出母亲的一腔慈爱和心血。
之后,这副坐垫伴随了我近三十年。每每坐在上面,仿佛母亲的手在抚摩,身子便涌起一股暖流,直抵心底。
1984年冬天,我坐上母亲缝制的坐垫不到一年的时候,家庭和母亲遭受了最大的一次灾难性的打击。
作为当时家庭主要劳力的哥哥惨遭伤害,一个歹徒为了抢劫哥哥四十元购买的一块手表,竟然伤害了哥哥年轻的生命。
当哥哥的尸体运回时,两个表姐用力地抓住母亲的两只胳膊,担心她们的姑妈做出傻事。母亲抖动着衰老的身躯,大声喊“放开我,我没事!”表姐把母亲搀扶到哥哥的遗体前时,母亲一把抱住哥哥的头颅,哭喊了一声“我的儿啊……”,就哭不出声音了。经过丧子之痛,母亲更加憔悴,也更加坚强。她没有被灾难击垮,倒是勤奋地生活、劳作。那次灾难发生几个月后,母亲的身影又忙碌起来,她仍然拄着拐杖,颤悠悠地喂鸡,喂猪,做饭,洗衣服。只是面容愈加消瘦、枯黄,眼睛愈加灰暗。
哥哥去世后,家庭缺乏资金,缺乏劳力,姐姐、姐夫建议我辍学回家,母亲一度也犹豫着口头同意了。但最后还是用继续供我读书的行动表明了态度。在姐夫和表哥们的帮助下,父母依靠种地卖粮和每年喂养一头猪的收入,供我读完了高中、大学。如果母亲当年的态度稍微松动一点,今天的我很可能就是建筑工地千万个打工人中的一个,哪里还能读得懂读李清照和王跃文,更别提写日志,写诗,写散文了。
三
那时,月亮升起的时候,家里总是响着纺车转动的声音,哼呀哼呀地,声音悠长,回荡在院落里,回荡在暮霭中,也回荡在我的记忆深处。
母亲每天晚上都摇着纺车,哼呀哼呀地纺棉花,每天纺织到很晚,那声音也成为我的催眠曲。白天,母亲还要到生产队出工,休息的时间特别短暂。母亲身体不好,遭受惨重的精神打击后身体更加虚弱,但是仍然没有停止劳作。我的妻子很贤惠,尽可能耐心地照顾母亲;母亲有时间就帮助妻子做家务劳作,直到去世前不久。
1994年冬天,我已经参加工作三年,还清了所有的债务,生活逐渐富裕,我积攒资金打算购买电视机,好让母亲看戏剧,自己看球赛。女儿一周岁了,已经晃悠悠地学会了走路,会用含混的声音叫爹叫娘,还不会叫奶奶。这个时候,母亲已经非常羸弱,双手拄着拐杖勉强走出屋门,到我的房间看望孙女。我也经常将女儿抱给母亲看,母亲已经无力抱着孙女走路,只能坐在椅子上,我把女儿抱到她怀里,让她抱一会。这个时候是母亲最最欢乐的,总是咧开嘴笑,满脸皱纹荡漾,像春天的湖水。可惜不懂事的女儿喜欢妈妈不喜欢奶奶,每次母亲抱她不久,女儿就大喊大哭,母亲只得不舍地将孩子递还给妻子,我在旁边感觉特别尴尬。母亲却依旧笑着,目光还在孙女的小脸庞上流连,充满慈爱。可我知道,他的心里,一定有些失落。
可惜这样短暂的欢乐,母亲也没有享受多久。1994年的农历腊月初五,母亲离我而去。
看着把我带到这个世界,用乳汁喂养了我,双手抱大了我,用瘦弱的身躯保护和呵护了我的母亲,用拄着拐杖的双手供我读完大学,这个世界上最最疼爱和关心我的人,萎缩瘦小的身躯被人们抬入宽大的棺材,我泪水飞溅,撕心裂肺。厚厚的棺木盖严,长大的铁钉一下下将棺材钉死,那锤子也砸在我的心上,疼痛得几乎窒息,思维凝固。我知道,从此母亲是彻底的离开了。
四
十六年的岁月,蹉跎而过。那个当年不懂事的让母亲非常开心又非常失落的女婴,我的女儿母亲的孙女,活泼、开朗、懂事,学习成绩优异,再过几天就要参加高考,不出重大意外,在一个多月后左右将拿到令人羡慕的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当年我的老姑,就是我父亲的姑母,晚年有点呆痴,每天在大街上骄傲得意的对人们絮叨“我村就出了两个大学生,都是我娘家的侄子”。我当年考入的是当时全省最好的大学里当时最热门抢眼的专业,成为一段时间村民谈论的话题,也让母亲非常开心。如果母亲活到今天,看到她的孙女这样优秀,远远的超过了她的儿子很多,会是多么开心啊!
那个当年为了学费在暑假卖冰糕卖袜子的男生,也开上了家庭汽车,妻子厚道贤惠,孩子活泼、优秀,阖家幸福。然而,纠结和揪心的是母亲永远长眠地下,不能和儿孙们共享这种快乐。母亲劳作一生,凄苦一生,生前没有享过一天的福,却也没有一句怨言。或许,这就是母亲的真正含义,以生养和培育子女后代为天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每次来到母亲坟前,我总要坐一坐,看风吹过坟头,吹拂草叶。我总觉得,那摇曳的草叶似乎是母亲牵挂的表述。于是,我就讲述她离开之后的故事。我还是多么祈望母亲地下有知,可以知道他的儿子平淡幸福的生活着,看到她的孙女、孙子健康快乐的成长着。虽然,我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但我还是笃信,她一定能够听到。因为我分明看到,她在侧耳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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