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盛满故事的葫芦瓢(散文)
葫芦瓢是民间常用的一种生活用具,在八十年代之前的农村家家可见,随手可得。用来舀水、装米、盛放鸡蛋……可就是这样一件极其普通的物件,却在我的生活中聚焦了太多的故事,落满了惦念的好。
一
那年,我大概六七岁,正月初一去村里拜年。母亲之前有交代,“莉子,拜年时腿脚走快点,进去说了拜年词就赶快出来,别等着让主人拿了吃的再出来。”还小的我其实也懂得妈妈的意思,那时候的农村人都很穷,那点好吃好喝的都很紧巴,要留着“撑场面”。我非常懂事地点了点头,愉快地跟着大伙去拜年了。
我真的走得很快,没有奢望她们“逮着”往我口袋里装东西。可在回来的路上,女贞奶奶、春娇伯母、媛凤奶奶、双凤奶奶早已拦在了路口,她们每人手上端着一个胖嘟嘟的葫芦瓢,里面盛满了各种零食。有花生、瓜子、水果糖、饼干……她们的笑脸和葫芦瓢一样,笑得圆圆的。我想起母亲的话,想极力跑脱,可双凤奶奶一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春娇伯母她们一个劲地往我口袋里塞零食。不一会儿,我所有的口袋都塞得鼓鼓囊囊的,再也装不下了,她们并不罢休,把没有装完的零食,让我捧着葫芦瓢回家。我不肯,她们把葫芦瓢往我怀里送。只好依了。
走出几十米,她们还在原地目送着我。女贞奶奶高声喊着,湘莉,那葫芦瓢不用还回来了,让你妈妈留着用吧,我家好多呢。圆圆的葫芦瓢,盛满了零食,也盛满了情意。我端着葫芦瓢,冬阳洒满其中。
换了几次房,搬了几次家,好多老物件渐渐退出了我家,唯有这把葫芦瓢,一直留着,珍藏在橱窗里,看见它,就想起了那些淳朴、善良的乡亲们。葫芦瓢依然有着琥珀之色,拿起用手指弹弹,发出金玉之声。
二
我家住在山区,盛产木料,柴禾。每年秋收过后,都有大批的外县人赶过来或砍木柴,或贩卖木料。我家房子建在村口,是他们进山、出山的必经之路。他们每天从山上扛着木材下来,常常在我家门口歇息。每当这时,我的母亲总会非常热情地招呼他们进来坐坐,或喝口水。有的人迫不及待地跑进厨房里,拿起葫芦瓢在水缸里舀一瓢井水,“咕咚咕咚”直往肚子里灌。母亲看见了,没有丝亳的怪罪,而是露出心疼的表情,嘴里嘀咕着:肯定渴坏了,肯定饿坏了。母亲招手让我过去,递给我一个葫芦瓢,凑近我的耳朵,轻声告诉我,要我去隔壁的阿婆家借几个鸡蛋回来。我扭扭捏捏有点不愿意,可是还是接过了母亲手中的葫芦瓢。走在路上,我想着我们家自己很少有机会吃上一个鸡蛋,现在来了一些陌生人,反而要我去借鸡蛋煮给他们吃。我越想心里越气,恨不能把葫芦瓢摔在地上。母亲能做的就是给陌生人(熟悉了反而成了亲人)做一碗荷包蛋。
不知何时,我家成了那些扛木头人的“免费服务站”,他们从自己家里带来了一些米和菜,一到中午,就着我家的灶台,煮起了饭菜。我开始很是不满意,可母亲总是耐心地开导我,那些人的家离这里很远很远,他们一天来回至少要走百八十里路,而且还要扛着木头,不易啊!妈妈的心最善良,也开朗,就像葫芦瓢的瓢口,敞亮着呢。
家乡曾遭多年不遇的大旱。村庄里的池塘、沟圳早已干涸,水床空荡荡的,像一个干瘪的口袋。村中的那口老井,水位也急速下降,给村里人的日常用水带来了极其不便。
母亲每天天不亮,便挑着水桶,手拿葫芦瓢,往老井赶去。这下挑水可麻烦了。以往,扁担不用落肩,两手抓桶,稍微一弯腰,把水桶往井里一按一舀,“咕咚”一声,就提出了满满的一桶水。而现在,我看见母亲双膝跪地,一手抓住井沿,一手拿着葫芦瓢,把整个身子探入井口,一瓢一瓢地把水舀进水桶里。每舀满一桶,母亲便艰难地爬起来,揉揉那发麻的膝盖,接着趴下去舀第二桶……怒火中烧,我真想冲上前去,大声地对母亲说,能不能叫那些人不要在我家煮饭了啊!话到嘴边,我咽回去了。
有一次和别人聊天,聊到了我的家乡。一个满头银发的大妈顿时露出诧异的表情,“你就是吉安高水村人?”我说是呀。她迫不及待地询问,“你知道村口那姓李的人家不?”我说知道呀,就是我家。她一把抓住我的双手,激动地说,“客娘呀,你可还记得,当年扛木材的那些人不,其中就有我呀……”说罢,她突然想起什么,连忙跑回她的家里,端出一葫芦瓢的鸡蛋,硬要塞给我。我不要。她红着眼圈说,别嫌弃,我这点算什么啊,当年我可不止吃你们家一葫芦瓢的鸡蛋。
真的没希望得到什么回报,但回报就这样在惊喜里发生了。我内心有些不自在,因为当初我并没有倾心接受任何一个过路客。
三
那年,我住在乡镇,不知何时,镇子里来了一个“傻子”。大概十八九岁,头发蓬乱肮脏,一天到晚咧开嘴流着哈喇子,上身穿着一件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绿西装,扎着一根红领带,脚上趿着一双破解放鞋。他说话含糊不清,可偏偏喜欢说,说着一些不着调的话,令人啼笑皆非。
据说这个傻子的爸妈早没了,童年起到处捡垃圾,饥一餐,饱一顿混迹社会。他姓啥名啥,镇子里无人知晓。也许是时间久了,人们忘记了他的名字,大家喊着傻子习惯了。
傻子有时拦着路人,用含糊不清的音调邀请别人与他下“石子棋”。
石子棋是我们当地流行的一种小孩子玩的游戏。虽说是小孩子玩,但也是一种利于开发智力的游戏,不是每个人都玩得好的。下石子棋方便,棋盘随地可画,画一“米”字,外加一个“口”字框。棋子随手可捡,六颗小石子,两人对弈,各执三颗。开局双方在左右纵线点位各落三颗棋子,通过猜拳决定哪方先行。行棋规则,一步一格,只能沿线路左右行进,谁先在“米”字斜线上成一条直线,谁将是获胜方。
被拦的路人见了傻子,不相信地问一句你也会下石子棋?然后摇了摇头,摆摆手,笑笑走开了。也有的干脆嫌弃地翻一下白眼,掩鼻绕道走了。
与路口十米之遥是一个肉摊。卖肉的老板姓张,大家都叫他张老板,曾和这个傻子鏖战了五盘棋,都输得心服口服,解开上衣扣子正要掏钱。傻子一手按住张老板的手,用非常豪气的语调说:“傻子我还真的要你钱呀。”话一出口,逗得旁边的人哈哈大笑。张老板的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耳根,低着头回到肉摊。
中午时分,我看见张老板从饭馆里端出了一碗饭和一盘菜,送到了傻子跟前,和蔼地说,吃吧。傻子也不客气,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着。不一会工夫,饭菜一扫而光。傻子打着饱嗝,把碗扣在了头上。那样子看上去十分滑稽好笑。
不日,傻子的脖子上挂着一个葫芦瓢,瓢上刻着五个大字——“石子棋大王”,并用红色描着。大字下面还刻有一行小字:朋友,如果你与他下棋,输了,正遇饭点,请你买一碗饭倒进葫芦瓢里。
自那以后,愿意与傻子下棋的人越来越多,每到饭点,总有人买些饭菜倒进葫芦瓢里。傻子每次吃完饭,总把葫芦瓢扣在头上。慢慢地,大家不叫他傻子了,叫他葫芦瓢。
某次,我与邻居阿花在离镇子不远处的禾河江畔散步。阿花里尖,老远看见河里的石板上吸附着许多田螺,那是密密麻麻,黑压压地一大片,谁见谁眼馋。我们喜出望外,俩人一拍即合,决定下河捡田螺。
我们一边捡田螺,一边聊天,居然忘记了脚下的石板上长满了青苔,会打滑。阿花脚底一滑,栽在了水里,紧接着一个水浪拍来,把阿花冲出了好几米。我吓得失魂落魄,两眼发直地僵在水中。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人影一闪,“噗咚”一声,扎进水里,用非常敏捷的速度游过去,扯住了阿花的胳膊。
我们上了岸。原来救我们的是葫芦瓢。
葫芦瓢一屁股坐在地上,歪着头喘着粗气指着我们说:“下次……下次……下次可不敢下河了……”
真的是令人啼笑皆非啊。一个葫芦瓢,多么粗俗的外号。可那被人视为傻子的葫芦瓢,有着那么善良的心,葫芦做瓢,芯儿都被抠出来了,但人是有心的,可以再造一颗心,给葫芦瓢。
家乡人常说,一碗一瓢就是生活的样子。是的,生活是故事组成的,一把葫芦瓢盛满了时光的故事,一把葫芦瓢成为一人的雅号,他不是瓢,也装满了美好。最美的东西,往往以不起眼的外形存在着,我们有时候并不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