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那时候,我们都想当英雄(散文)
一
在那个早已远去而又激情燃烧的岁月里,我们都很想当英雄。
1974年,我升至初中学习。那时候,天空是那么蓝,太阳是那么红。我们所读的书,所看的电影,所受的教育,包括所呼吸的每一缕空气,都是红色的。我们的心里,装满了张思德、董存瑞、杨子荣、王成、黄继光、邱少云、雷锋的故事,满脑子都是英雄的影子在飞。
读初中了,我从一名光荣的少先队员正式成为了一个英武的红卫兵。红卫兵,是戴红袖套的兵,但也是一种兵。成为一个兵了,我就更渴望自己能成为英雄了。
确乎是夏天的某日,一群都急着想当英雄的毛头小子,聚在操场边交头接耳了一番,于是,“小青山武工队”便正式成立了。我是队长,队员分别有山兔子、鼻涕狗、长下巴和狗丽,共五人,四男一女。考虑到狗丽是女的,长得有点像《林海雪原》里的白茹,于是,我们就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她小白茹,由她兼任卫生员。
当时,我也曾有过任命一个副队长的想法,但考虑到每个人的实际情况,免了。屈指数来,鼻涕狗天不怕,力大胆肥,但他爱流鼻涕,嘴唇上每日挂着两挂浓涕,像蚯蚓一样在鼻孔中一进一出的,看着就恶心,不妥;长下巴脑瓜子活,鬼点子多,却长一个又长又尖的下巴,像老鬼子毛驴太君似的,不像正面人物,也不妥。本来,山兔子是一个人选,他为人机警,跑步如飞,可他偏偏生个小鼠胆,一遇风吹草动就跑得比山兔子还快,是个逃兵坯。无奈,为了长江黄河,为了胜利,我只好把革命的千斤重担一肩挑了。
我们的队伍,主要盘桓在小青山一带活动。
小青山是一座孤山,处在学校对面的旷野上,距学校仅隔一片水田和一座水库。山不大,也不高,形状说不出像啥,没有名字。山上荆棘丛生,长满青色的树林,所以我们就暂且称之为小青山了。小青山虽不巍峨连绵,也谈不上雄伟壮丽,但有故事。据说,解放前,这里是反动派用来屠杀地下党和革命群众的场所,曾有不少先烈在此惨遭刽子手的屠刀,不屈的头颅被血淋淋地挂在那些大青树上。解放后,这里成了敌人的坟场,有不少反动分子在此挨了枪子,一命呜呼。一句话,它就是一座阴森恐怖的刑场。
小青山草木茂密,郁郁葱葱,白天也像黑的夜。那时候,我总是猜想着,小青山肯定会潜伏着敌人的特务。白天,他们隐匿在黑黑的树林里,一到夜晚,他们便借着惨淡的月光,鬼鬼祟祟地出来搞破坏,杀人啦,放火啦,炸桥啦,偷生产队的辣椒啦,无恶不做。古话说,英雄自有用武之地。我寻思着,要想成为英雄,小青山就是我们最好的用武之地。所以,我们便把战场选择在了那里。
二
那时候,我们是那样天真,又是那样勇敢。
初次到小青山捉特务,是在一个周六的下午。当时,我们手上没有真家伙,却也全副武装。草刀,是大家统一的装备,除此,每人都还拥有各自喜爱的武器。我拿的是驳壳枪,鼻涕狗执大刀,山兔子和长下巴端步枪,狗丽扛红樱枪。当然,这些都是我们自制的假货,不过,我们也把它们当作是真枪真刀使唤。
吃罢午饭,我们先到五龙桥边的地主宫集合,然后径直朝小青山扑去。来到山脚,我们到路边砍来青藤,每个人扎个连藤带叶的绿圈子往头上一按,把自己伪装成植物的模样,遂鼻涕狗在前,狗丽断后,成游蛇队形,搜索前进。我们猫着身,弓着腰,端着武器,瞪大眼睛,或穿行在密密的树林里,或匍匐在厚厚的草丛间。我们可谓是百倍警惕,一路左看右看的,东顾西盼的,瞻前顾后的,时刻准备着特务的出现。大半天过去,我们走遍了小青山,几乎把每一棵树,每一丛草,每一个角落都搜索遍了,结果除了发现有几株野山茶的枝头已经结满了青色的果子,有几只灰尾巴的鸟儿在头顶掠过,有一条脱壳的蛇皮躺在草丛里吓人,有几块死人的白骨露在地上泛着幽光,连个特务的影子也没看见。
天气闷热,蝉鸣如炸。
我们从山上撤了下来,坐在水库的大坝上休整。水库很美,波光粼粼,岸边芦苇青青,水草漫漶,偶有白鸟飞起,有几只白鹅和一群鸭子在水里游来游去。这个水库其实不大,几亩方圆,但当时我们感到它很大很深,像湖。学着电影的样子,我们开始开会。山兔子说,据我搜索,没有发现敌情。鼻涕狗说,山兔子,你那是在搜索吗?分明是在逃命呀,怎么可能发现得了敌情?山兔子应道,敢问你发现了没?鼻涕狗支吾道,暂时没。长下巴斜着下巴说,根据我的分析,小青山不可能藏有特务,我们应该转移阵地。我把目光投向狗丽。狗丽说,我们还只是仅仅搜索了一遍,就说小青山没有特务,我看还为时过早,特务可狡猾了,让我们一去就逮到,那还叫特务吗?我听了,心里像被泉水润了一下,说,我说你们这些男队员是怎么搞的,你们的脑袋咋还不如一个女卫生员呢?
我非常赞同狗丽的观点,小青山上疑云重重。
小青山上,有一条羊肠小道,小道两旁,又生出许多蜿蜒的小径。那些小径很隐蔽,有的埋在杂草里,有的隐在野花中,弯来曲去的,猫洞一样,却又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我的心里疑云重重。这些小径,是牛踩出来的?是羊走出来的?是野兔钻出来呢?是大蛇爬出来的?要么,就是特务匍匐出来的了。特务是惊弓之鸟,他们行动时,是不敢站着走路的,他们只能趴在地上,像草花蛇一样爬着前行。也许就在刚才,他们就隐蔽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只不过是没被我们发现而已。再者,就是山弯的悬崖下,有一眼叮咚的泉水。泉水的旁边,留有许多脚印,而且可以肯定,是人的足迹。我的心里疑云重重。小青山不长蘑菇,只有死人的白骨,常人一般是不会到这里来的。那么,那些脚印是谁留下的?除了特务还会有谁?还有,在小青山右侧的山脚边,远远看见了一片白色花,凄厉惹眼,摇曳在一棵大青树下。开始我没在意,走近细一观察,我的心里疑云重重。那是一片芒花,中央被压倒了一大块,分明是有人在那里趴过或躺过。我趴在芒花上望了望,前方的集镇乡村、山川河流尽收眼底。是谁坐在那里看风景?是谁有如此闲情雅致?除了是特务趴在那里看地形,还有谁?
决不可大意,今天我们仅仅是初步来侦察侦察,下次我们再来仔细搜索。我说。
此后,我们又到小青山搜索了五六次,但情况还是一样,每次来,看到的不是风摇树,就是树摇风,啥也没有逮到。到了秋天,我们的英雄气几乎全泄了。不料就在此时,意外发生了。
三
那时候,我们的学业似乎很重,不但要学习文化,而且要学工、学农、学军,还要批判资产阶级。但是,那时候我们又很轻松,作业少,考试少,不排名,绝不像现在的老师和家长那样会折腾人。同学们都像快活的小鸟,蓝天之上,彩云之下,任你自由飞翔。
那时候,我们的兴趣除了做好人好事外,就喜欢去捉特务,梦想着当英雄。
那是一个霞似火烧的傍晚,我们正蹲在大坝上用碎瓦片往水库里打水漂漂,忽然看见“念经和尚”低着头,从大坝下的小路上勿勿经过。他的双手,一只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拎着一个黑包包。过了水库,道路分岔,右手的石头路通向镇里,左手的黄泥路拐向小青山。我们盯着念经和尚,看他究竟要到哪里去。我想,他肯定是去镇上吧,要是去小青山,那就有情况了。不曾想,他朝四下看了一下,还果真拐向了左手边的黄泥路。我们的眼睛像被针尖扎了一下。他是要到小青山去?难不成他真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他的黑包包里可是装有情报?他到小青山是去跟敌特接头吗?我们立即悄悄地跟踪了上去,他走到哪里,我们就远远地跟到哪里。
念经和尚走到那片芒花前面,在大青树下停下了,搭帘朝镇上的方向眺望。我的脑袋像被雷炸了一下。天哪!真是太出乎意料了。
念经和尚是我们的老师。他姓戴,名上洋,三十开外,鹰勾鼻子,留八字胡,一副金丝眼镜罩着一双深邃的眼睛,也罩着他满腹的学问和神秘的身世。据说,他来自大城市,正宗师范大学毕业,因为他的伯父是个军统特工,而且跟着老蒋去了台湾,所以他才被分配到我们这个偏僻的地方教书。他有个特点,平时少言寡语,但只要一到课堂,便会滔滔不绝。其他老师对我们的学习都没要求,惟他是个例外,但凡发现某个同学成绩不好,他就会将其拽到办公室,眼睛不动嘴皮动,絮絮叨叨地教诲一通,像和尚念经一样,故大家在背后都叫他念经和尚。平日里我就听说他也是个特务,我还不信,今天,他居然去了小青山,这就不免让人怀疑了。
说实话,尽管那时候我们是那样的想当英雄,但当看到念经和尚走到大青树下的那一刻,我的内心是十分矛盾的。他毕竟是我们的老师啊,去抓他吧,万一他不是咋办?不去抓吧,万一他真是特务又咋办?思来想去,我最终拿定了主意——等待。我们在离他不远的一丘番薯园的园坎下潜伏下来,看他究竟来此干什么,一旦发现他真的是跟特务接头,那我们就毫不犹豫地将他拿下,决不姑息。
这时,夜幕从远处缓缓铺展开来了,牧笛声失,炊烟散尽。念经和尚还站在树下翘首以盼。显然,他是在等人。他的神态有些急迫,点着足,倾着身,不停地朝着路上看。我们也目不转睛地盯着路上看。看着看着,突然,我们在岔口看到了一个人。是个年轻的姑娘,扎着大辫子,穿着上红下蓝,是李铁梅的造型。她在岔口没作停留,径自走向了那条通向小青山的弯弯的小路。
我们的眼睛仿佛被火苗烫了一下。怎么可能是她呢?怎么会呢?她叫林黛静,是我们的小学语文老师。林老师在当地可有名了。她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不仅长得好看又善良,而且还经常登台演出,是《红灯记》里的李铁梅,《智取威虎山》里的小常宝,《杜鹃山》里的柯霜,而且还是公社林书记的千金,大家都称她是《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在我们的心目中,林老师向来就是一个红得不能再红的女英雄,形象甚是圣洁美丽。她怎么会到这里来呢?难不成她也是一个特务?如果连她也是特务,这天底下还有好人吗?
狗丽他们把脑袋纷纷转向我,眼神里皆饱含着“这可咋整”的意思,惊讶、迷惑、不解之情溢满一脸。我朝他们“嘘”了一声,憋着气说,不要紧张,继续等待。
四
林老师终于还是走到了大青树下。念经和尚像一只从暮色中飞出的巨鸟,张开双臂迎了上去,紧紧地与她拥抱在一起,很快,他们就变成了两只鸟,没入了那片白花花的芒花丛中。我们的脑袋仿佛划过了一道闪电。那时候,尽管我们还没长大,但就算是最不解风情,到了此刻,我们也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天色完全暗下来了,风儿轻轻,萤火串串,星星骑在月牙船上顽皮地眨着眼睛。
“原来他们是躲在这里谈恋爱。”
“谈恋爱干嘛要到这里来谈呢?”
“唉,害得咱们空欢喜一场。”
我们轻轻地嘀咕着,准备撤退回家。刚走到大坝的上丘田,突然发现大坝上过来了一串灯光。我们大吃一惊,立即趴在地上隐蔽好。
灯光是手电筒发出的亮光,有六七盏。灯光越来越近,在夜色中晃动着,煞是耀眼。我趴在田埂头往下看,竟是来了一队人马,他们身上还扛着真枪,领头的我认识,是公社的武装部长老马叔。我的心头“咯噔”了一下。老马叔是要来抓人?他是来抓我们?还是来抓林老师和念经和尚?不可能呀,老马叔平时是专去抓坏分子和阶级敌人的,难道林老师他们真的是特务?
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他们在大坝上坐下抽起烟来了。有人问,马部长,今晚咱们啥任务?老马叔说,抓人呗。有人问,抓谁?老马叔说,抓林黛静和中学的那个戴上洋。有人问,他们都是老师,林老师还是林书记的女儿,抓他们干嘛?老马叔嗤道,你懂个屁,这任务就是林书记亲自下达的,我告诉你们,大家千万要保密。老马叔压低声音说,老林打算把他女儿嫁给县里的头头当儿媳妇,双方都谈定了,但林黛静死活就是不同意,林书记怀疑是念经和尚在背后搞的鬼……有人说,既然知道他们躲在山上,咱们还等啥?快去抓呀。老马叔说,再等等吧,让他们再亲热一会,过了今晚,一对鸳鸯就各自飞了,唉,念经和尚,你就求佛祖保佑你吧……
我侧着耳朵听得灵灵清清,未待听完脑海里就刮起了风暴。这可咋办?林老师他们还蒙在鼓里呢。如果他们被抓了现形怎办?如果念经和尚反抗被民兵打伤了怎办?如果老马叔把他们当作特务消灭了怎么办?这可是十万火急的情报哦,得马上通知林老师,叫他们火速逃跑。不对,应该是立即转移,并且是悄悄的、神不知鬼不觉地迅速转移,千万不能暴露,若是暴露了,老马叔挂在腰间的那把驳壳枪可不是吃素的。
这样想着,我便示意狗丽他们待在原地不动,自己则匍匐至田坎脚,然后爬上田坎,又爬上园坎,朝着那片比月光还洁白的白色花疾奔而去……
当我气喘吁吁地返回大坝的时候,小青山武工队已经全部成了老马叔的俘虏。他把我拽到跟前,勾了下我的鼻子,说,你这个鬼头刀,晚上跑到这死人山上来干什么?我挺着胸膛说,抓特务呀!他又刮了下我的鼻子,说,特务呢?我说,特务跑了。他听了,沉吟片刻,喃喃道,是啊,特务早已跑了,跑了。
我们一起回家。路上,老马叔把驳壳枪挂在我的脖子上,说,你们就这么想抓特务?我说,是的,因为我们都很想当英雄。他听罢,拍了拍我的脑袋,笑了。我抬头望天,发现天上的月亮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