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柳黄时(散文)
一
柳黄时,不是深秋,不是衰败。是孟春时节,柳呈给爱春人的一道亮黄的色彩。闪过一抹黄,来不及眨眼;飞起一片晕,醉了心神。
好出九了,俗语说,七九八九,河边看柳。未细细琢磨这句俗语,只觉得此时柳树醒了,开始梳理长发,准备展现妩媚了。
柳黄时,在雨水节气里,胶东半岛大约二月底三月初,是孟春的一道亮色,柳黄时,才是开启了真正的春天。
宋诗有两句写柳黄时,很美。“雨过条风着柳芽,淡黄浅绿嫩如花”。(杜范《玉壶即事》)用不着多少雨,哪怕就是微雨迷蒙,星雨如雾,给一个仪式,柳就在雨水的信号里行动了,我去看淡黄,不见浅绿,浅绿还藏在枝节处,等下次我来再换个色彩吧。把淡黄浅绿放在一起表演,不纯正,分不清,觉得混杂,于是柳色就先来一抹黄吧,一抹?也不合适,是一岸,是一路两边,是沿海一围,那种黄色是多么恣肆奔放,蓝天为之低沉,与之相融,美的色彩,为何这般中意,同时做天上地上的交相呼应,隔空相问。
想起江山古韵诗人“辟尘”两句诗:“余寒未收尽,柳色递相催。”真担心这黄色被东风催得日变一色,动感十足,不能好好把握了。
在古人眼里,柳黄最多情,“柳黄移上袂罗单”,(卢祖皋《画堂春》)真的,顿觉衣装染了黄色,就像变装古戏里的人物。我喜欢。于是把有柳的所在全部过一遍,准备来一次“问柳”之旅。
青鱼滩环岸三里地,柳条点海水;烟墩角探海一山,柳先醒;八河数村柳色里隐藏着,唯见柳黄遮人眼;孤岛东楮岛里一团黄,欲染海蓝太妄想。老家南桥头,近水柳甚多,桥东一路柳披发,所谓伊人,此时在路边候着我。
二
我喜欢看柳黄时,一旦染黄,样子就萌起来。
想到来自《桃花源记》的“黄发垂髫”,我移用过来,给柳黄吧。老柳黄发不龙钟,却轻柔,像极了。从容无争,泛出一片淡雅的美。
又想到苏轼笔下写给稻粱的句子“忍见黄穗卧青泥”,这是稻粱丰收的样子,忍见与不忍见,都是难以抑制的兴奋。柳黄也编织一穗穗,可是扬鞭一道黄,不打脊背只夺目,好看着呢。
我不是色盲,但对于辨色,我能力不高,常常被人误以为色盲。可细看柳色黄,我太在行。妻子突然认可我的眼力了。
鹅黄。我上小学时,就觉得这个词很诗意,小鹅绒毛淡淡黄,不忍捧手怕伤黄啊。驻足看柳黄。粒粒鹅黄缀柳枝,欲滴欲坠,想伸手接住。拉过一枝条,细辨柳黄自何处。原来连那冒芽的骨节处都滴着黄,雨雾不能使其再淡,春风无法夺去鹅黄。嫩得很,突然怕柳树再长大一寸寸了,留住嫩嫩的鹅黄,只在眼中。
玄黄。得选一个妩媚的黄昏去看,倒不是黄得不够程度,而此时才懂得“玄黄”这个字眼。让我觉得,色彩是一种写意的艺术,并非所有人都看得明白,不是能力不足,而是看的时间有误。夕阳的红渐染,红和黄中和了,天边一抹玄色,玄色是微黑和微黄勾兑的颜色,不易得。地上染柳黄,就像微细的黄虫子,漫天乱飞,是去亲吻那玄黄的美色吧?《易·坤》里载:“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玄为天色,黄为地色,黑天黄土,生命本真。大地的黄是沉静的,柔柳的黄是飞舞的。玄黄相间相杂,天地合一。何时见地黄,就在柳黄时最好,最精彩。
柔黄。绝对不是因为柳条的柔而决定了柳色的这种柔黄。柔是软,是淡,是弱,是甜,是令人不忍的质地和情感。黄色到了柔的程度,看得人一下子绵软起来了,软软的春光,就应该为之柔情似水啊。柔黄,温柔了春时光,柔美的味儿一下子被柳黄诠释出来,原来是一种透骨的美感啊,不想伸手拨弄,也不想闭眼,生怕弄坏,也唯恐顿失。其实,我们的古人早就感觉到了这种柳黄的美,“柳雨滋柔黄”,(戴栩《定海饯王郎中》)而且我还相信,这种雨水并非天降,而是从柳的身体里漾出的,难以捕捉,而我独得。就是性子急切的人,在柔黄颜色里,也会突然想卧下来,静静地用鼻息呼吸着那种柔,因为抓不住,是一种气息的美。
三
人很喜欢把自己放进色彩里,不然为什么要辨别出、设计出那么多的色彩仪式呢?一些色彩很好设计和制造,我觉得,这柳黄的颜色,色态细微,色谱细密,色感迷离,很不好把握。
踏上一条红地毯,只为了一种热烈的心情吧。如果觉得红得还不够,那就来一段火烧的“赤”,太蓬勃,炙人,唯恐受不住。呼唤一道紫气,是为了一种美好的预兆,所以向往“紫气东来”。喜欢绿色,环保也养眼,但晚春到仲秋,绿色的时日太长,又觉得获取轻易,不太珍惜。单说这黄,晚秋收获的颜色固然可喜,但黄过头就败了,还是有点失落。唯独这柳黄,可以织染出细微的色系,就像我说的鹅黄、玄黄、柔黄,所有的黄,都可以安顿一颗心,黄是让人最容易陷入闲适无争的色彩,不去争春,静静地安享柳黄的春色吧。
春色最易逝,诗人感慨不能留春住,是有道理的,尤其是这难得一见,很容易错过的柳黄时,是春天的序幕,序曲,是春的前奏,是预演,错过了,就不能完整了。
我无悔,常常拿儿时折柳做柳哨来炫耀。折柳哨也在柳黄时,而且要在微微柳黄时,朦朦胧胧的,似黄非黄的,若有若无的,玄乎吧,不怕,我们那些孩子天天往河套跑,柳黄不出预料。爬上去,折柳几枝,也不心疼,柳条如发,孙悟空都拔掉几根做信使,柳条万千,害怕我们折?爱护没有理由,折柳总有辩解。想想是最不地道,好在大自然忘却了我们的顽皮。
柳芽若米粒,且黄晕刚刚析出一点点,这时才是折柳做柳笛的最佳时。手轻柔,柳骨脱胎,完整的柳皮,用嘴咂摸记下,压扁一端,马上可以吹奏柳笛了,悠扬,也尖声,哪有什么曲谱,好在我们是吹给黄柳听,柳条摇曳,仿佛为我们打着节拍。柳笛也溢出黄色,染了我们的嘴唇。
柳黄未吐叶,水绿半含苔。我们就喜欢做柳笛,顾不得吹奏,衣兜柳笛,步子入调了。读《红楼梦》,发现那个莺儿说,柳黄最雅致。可我们不懂得雅致,或许回忆起来,做了一件雅致的事吧,吹笛咏柳黄,不雅致吗?
四
我的父母是一般人,也是懂得珍惜柳黄色。父亲说,柳黄时,也去河边看柳。不过,是要等黄绿相间时节,要动手了。轻轻地拉弯柳条,不是怕柳树痛,而是那年饿得手无力,轻轻地,摘取柳穗一朵朵,那朵朵是嫩黄的柳芽,长得快的叫柳叶了。哦,这是拈花的态度啊,怪不得诗人吟“淡黄浅绿嫩如花”呢。挨饿的年份,除了榆树钱可充饥,再也就是嫩如花的柳芽了。
一点点粗粉,一簇簇柳芽儿,加上大量的地瓜蔓粉碎的草面粉,入锅蒸煮,一顿柳芽饭就好了。黄绿相间的柳芽,入口是嫩香,可哪里有心思去品是什么香,果腹胜过美学。父亲说,柳芽饭是清香。哦,父亲还有心思咂摸柳芽饭的香。我愕然。再怎么糟糕的时日里,一点点柳芽都可以成为品香的材料。走过了苦难,但并非记忆里都是苦难。时光会过滤,留住苦难里的一点点香。
柳啊,农人把人生的许愿也放在里面,门楣插柳,用以辟邪;柳黄柳芽,入口果腹。今天,我们拿柳来审美,时代把情调列为第一。“二月春风似剪刀”,剪刀开剪,首先在柳树上,剪出柳花千千片,剪出柳芽穗穗黄。
我特别钦佩唐人的眼光。“待客来煎柳眼茶”,看看,柳黄嫩芽可入茶,未尝过,是怕柳那眼睛,眼睛含情,我怎么舍得呢。世上茶品种类多,唯独没有“黄茶”吧?少见多怪了,柳黄柳芽入茶,即黄茶。
柳黄时,春睁开了眼,醒了。想起《红楼梦》里的那个“探春”了,她可能最懂得欣赏早春,去探春吧,第一站就选个柳黄柳花纷飞处,抓一把早春的柳黄色,绝对是很个性的。
“探春”离我太远,女儿在济南,邀请我,趁着春暖花开,去看济南的“柳泉”。想去,但我还是觉得那里虽与泉相伴,不如我这里和海共舞,更恣肆汪洋。并非我拒绝,幸遇此时柳黄时,不舍,我不能舍近而骛远。我告诉她,我有“柳海”。“柳海”,刘海?谐音,又生出“袅袅云梳晓髻堆”的美感了。写不尽一片黄锦色,柳发依依又入眼。
2023年3月5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