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理由，我就是想回到村庄。不用鲜衣怒马，粗布衣衫最接近村子的性格。阳光很好，天空湛蓝。一朵一朵白云，不停地走来走去，云有远方。这个时候，村子安静，一条狗慢吞吞穿过街道，向一片杨树林走去。几只鸭子摇摇晃晃，朝河流奔赴。枝头上立着麻雀，一只，两只，五只。它们在讨论鸟们的生存情况，意见不和，吵吵嚷嚷。有的想到城市，有的继续留在村庄。无论是离开抑或留下，鸟的世界与人类，又有什么两样？
　　 我紧挨着一片菜地，在一垄绿油油的大葱前坐下，拔起一棵葱，不顾泥巴，咔吧咔吧就吃。山还是那座山，路还是那条路。房子同父亲如出一辙，老态龙钟，一脸褶子。墙也好不了多少，一场雨倒塌，父亲又重新修补了。墙头照旧晒着一嘟噜萝卜缨，几十颗玉米穗，有时喜鹊来啄食几口，风吹一吹，雨淋一淋，雪落一层，就都走了。
　　 我喜欢和这些植物紧挨着，一般情况下，没有一个人能让我袒露心扉，其实，我不肯惊扰他们，在尘世，大家都很不容易。我站在最低处，如此可以完成对人间的仰望，观察及揣摩。
　　 起风了，屋顶的炊烟，被揪得东倒西歪。我起身，沿着一道我再熟悉不过的老街，往村子深处逛一逛。一座一座咬着牙，伫立在大地上的房子，人们给它盖了一层瓦，外面粉刷一下。木门木窗换成铝合金门窗，屋檐上挂着犁铧，镢头，锄板，箩筐，镰刀。农具们很团结，一年四季围着主人转。杨柳发芽抽叶了，我听到芽苞在体内挣扎的声音，哔哔啵啵，像火苗，像烟花，像夜空陨落的流星。有几座房子是空的，时间改变所有，包括房子。人选择离去后，房子处在怀念中，即便有鸟虫月亮走进，也解决不了房子对人的相思之苦。房子仍然是原来的房子，人一茬一茬被收走，远离。有那么一夕，人良心发现，回来坐一坐，看一看。也弥补不了房子受伤的内心，人可以随时抛弃生养自己多年的村庄，村庄则对人忠贞不渝，你来与不来，你贫穷富有，甚至你穷得只剩文字，村庄一如既往接纳你，收留你。
　　 迎面走来一个人，我认识他，我本家二大爷，他眼睛昏花，仔细打量我，我报出小名，他哦了一声，摇摇头，又叹口气，说村子里越来越多的房子没人住，地撂荒了。从村子里出去的人，怎么就不回来呢？这里埋着他们的老祖宗啊！二大爷叹息着，经过我的身边。
　　 一棵玉兰树，马上要开花了，风一摇，香气四溢。年年花还在，不见有缘人。山梁高地，睡着我族人，我的祖父祖母。现在，我只能在清明节，祭奠祖先们。除此之外，再就是文学。我请村庄，村庄里的稻田，树林，山坡，一匹马，一头牛，一群羊。玉米，高粱住在一个一个方格里，让它们和我一起吟诗作画，卸下一路乡愁。城市很忙，回村子歇一歇，紧挨着一朵花，坐一会儿。说一说我的处境，哭一行泪，灵魂一直漂泊，总得找个地方安放。母亲说，小君的女人走了，我说，去哪了？母亲说，在地下。小君是我作品里的男孩，我的初恋。我没法为他做什么，哪怕是一句安慰。许久以前，我们就如风筝断了线。假设重逢，我想，彼此唯有沉默，相视一笑。这也许是对我，对他，对世界最好的尊重。请小君住在我的故事里，活一百集也不成问题，一旦走下文字，那份珍藏于心的美好，也将荡然无存。有些人注定是过客，细想，哪个不是生命里的过客？正像此刻，我已经活活把自己过成村庄的客人。
　　 紧挨着一块地坐一坐，这块地在一爿果园内，果树早就砍伐光了，父亲一镢头一镢头刨好，犁出一块地。春天垄上栽红薯，沟里种玉米。玉米缠着南瓜，芸豆。我跟在父亲身后，打下手。累了，坐地头，抽一袋烟。满眼宠溺的欣赏着他的土地，也给这块地起了一个名字，叫西大坡，地块在坡上，周围人家的果园扔了，长齐腰深的蒿草，独有父亲的这块地生长在山坡处。父亲从没冷落它，始终陪伴左右。南瓜下来，挑一对土篮子，把南瓜一只一只运回家。芸豆爬蔓，摘一些，兜在背心里，炖芸豆放一块猪骨头。玉米黄了，伸出镰刀，割倒，背回院子。西大坡就不曾寂寞过，很多年中，它活在父亲的手掌心，长出一季一季的作物，喂养我们，喂养一个家。我在西大坡，躺着，枕着满山的鸟鸣，吹着暖风，睡过觉。醒来，身上好多蚂蚁。父亲不用农药，西大坡种什么作物，有杂草。父亲一锄头一锄头除草，玉米苗一指长时，地里钻出嫩生生的荞麦菜，父亲找来锅铲，小竹筐，一点一点，小心翼翼挖出荞麦菜，拎回家，井水洗净。在墙根底的酱缸舀一碗母亲做得大豆酱，倒一杯散篓子，一口酒，一口荞麦菜蘸大酱，那叫一个够劲！荞麦菜性温味辛、苦，自带一股特殊香气，具有行气止痛、通阳散结、下气导滞的功效，有健脾和胃以及改善胃寒气滞、脘腹疼痛的作用。母亲用荞麦菜煲面疙瘩汤，火炭上烧几枚干辣椒，喝荞麦菜疙瘩汤时，搓碎一枚辣椒在汤里，喝得浑身是汗，打个嗝全是荞麦菜的清香味儿。
　　 说也奇怪，村里其它地块不长荞麦菜，就我家西大坡出荞麦菜，而且一茬跟着一茬呢。这边挖干净了，那边又窜出来一片。那阵子，镇里有家大型缫丝厂，二千来号人，田间地头的土特产，只要一上市，筐，篮子刚落地。缫丝厂的职工，就蹲下来，围一圈人。把新鲜的，带泥土的蔬菜，水果，抢空。父亲挖来荞麦菜，舍不得吃了，骑一辆海燕自行车，叽哩咣啷去镇菜市场，人车尚未站稳，缫丝厂的人就齐呼啦涌来，一开始，荞麦菜卖二元一斤，比菠菜高一元五。后来，我读初中时，荞麦菜在小镇菜市居然卖到八元一斤。我住进城里，父亲的西大坡，就不怎么出荞麦菜了，基本吃不到荞麦菜，早市倒是有，贵到一斤十五元。或者是西大坡的土质老化，需要泥土翻新?又或者是气候变异，弄不明白，荞麦菜突然不出的原因。
　　 紧挨着炊烟升起的院子坐下，年少时，炊烟是最温暖的存在。不管走多远，也不管在外受了多少委屈，脚步一旦挨上村子，挨上炊烟。心底就冉冉拔节，一种幸福和希望。我知道，炊烟袅袅的背后，有一个忙碌的人，母亲弯着腰，在做一日三餐。纵然是粗茶淡饭，一杯白开水。母亲在，我们就是世上最快乐的人。看炊烟，品味炊烟，久而久之，我能分辨出炒得什么菜，做得什么饭。黑烟咕咚，不用猜，不是酸菜黄面饼子，就是南瓜汤。白烟缭绕，慢悠悠的。我就乐了，母亲准在烙煎饼，火不能急躁，文绉绉的。哪一天，炊烟笔直，直冲云霄。来势汹汹，去也匆匆。跑不了吃一顿土鸡肉炖粉条子，我家的炊烟大多是黑咕隆咚的，呛人。村子里绝大多数和我家一样，冒黑烟。喜欢炊烟，与爱炊烟是两码事。喜欢是潜在的，流于表面的。我之所以喜欢炊烟，毋庸置疑，同吃息息相关。炊烟一飘，就有饭菜吃，就可填饱肚子。常常在黄昏，坐在院里石阶上，抑或坐在门前的山坡。瞅着房顶的炊烟，构思着村子以外的远方。那里的人，是不是和我相似，吃着粗粮，呼吸着山野的空气，喝着小河的水，耕地，除草，收获庄稼。也挨父亲的训斥，也就着一轮明月写诗，写自己都不懂的文字。想过当一名作家，站在那么多人的领奖台上，捧着一等奖的奖杯，潸然泪下。
　　 醒来，炊烟还是炊烟，梦想被风和炊烟一并卷走了。
　　 眼下，我生活的城市，极少看到一柱烟，偶尔有一只大烟囱，朝外冒着烟雾，那不是炊烟，是烧锅炉的烟气。我一遍一遍跑回村子，就是想紧挨着炊烟坐一坐，叙叙旧，让过往的日月，手牵着手，肩并着肩，走来。给我的伤口疗伤，给我一份人间烟火气。
　　 在村庄，紧挨着一棵杏树坐一坐，这棵树和父亲的年龄差不多，它是我的长辈了，斑驳的树体，盘根错节，我依在大树上，努力回顾回顾走过的山水，经历的人，放过的牛，遛过的马。在村里，我也伤害过人和动植物。都是语言伤害，但这样我的心也充满愧疚。是的，我靠在杏树上，杏树收藏着我的秘密，我和杏树会心的笑了。此时，我不得不落一把泪。我不清楚，父亲母亲还能陪我多久。不敢想象，他们不在的村庄，我回来有什么扑头？想着想着，我涕泪横流，世间太多的人和事，我们左右不了，有时，我连自己都丢了，我走之后，我的下一代，他能给我一个栖息的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