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情】雪落村庄(散文)
八十年代,我落在南方的一个小村庄,轻轻的,只有一粒雪花的分量,融化于村庄的土壤之中。
我没有问母亲,那年我是5岁还是6岁。记忆中,那场雪特别大,整个村庄,都在雪花的包裹中,失去了声音。
我跟着一堆大人的后面,一步一步地踩下去。那时,我的脚印很浅,无法踩出大人的深度。或许当时年纪太小,也或许时间过去太久,现在的我已记不清太多的细节。
送葬的队伍很长很长。来了什么人,穿什么样的衣服,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没多少印象了。
有些细节,只是回忆时加进去的,一路的哀歌中,我终于把自己的脚步踩出了大人的叹息。来自于广阔的天空,雪花一片片落着,染白了我的一身,也试图遮盖住雪地上的叹息。它们落在我的衣服上。那些天空特有的字符,和村庄的身子一样冰冷。孙委员应是睡着了,最终睡进了村人用泪水和农具翻开的黑土里。
或许,他再次醒来时,雪花就可以融化了。阳光,总是会来的,那是早晚的事。
孙委员,身份并非真正的委员,是村民送给他的一个称号。因为名字中有个“委”字,大家都这么叫了。很羞愧,我记不清孙委员生前清晰的容颜,最终只能把他模糊成瘦弱的轮廓。他刚立着,我却颤抖着。
孙委员走的时候,很安静。想象着,雪花或许是某种隐喻,在夜里,和孙委员一样,并不想惊扰别人的梦。
雪花悄悄地染白黑夜,而孙委员却把黑夜写进了空白。
记忆中,还能搜索到一些细节,随着时间的拉长,细节也在生长,像村庄某棵成长的小树,总会多出些枝叶。
孙委员就是个操心的主,可他操的都是别人的心。村里,他孤守着几间再普通不过的平房,孤独终老。孙委员是战火中走出来的,他为什么只是孤独一个人?我承认,我没有勇气去过问,去深入了解。其实,“孤独”只是一个与我无关的字眼,因为这是别人嘴里说出来的。孙委员,并不孤独吧!他一定会觉得身边的人都是他的亲人。亲人需要帮助,亲人有困难,他就得操心,就得帮扶。
由于当初年纪太小,我无法列举孙委员一生究竟帮了多少人,做过多少好事。这种记忆的空白,最终在老人留下的几间房里,洗出了哭泣的声音。一个手电,一台收音机,一台很小的黑白电视,这是他家中电器的全部。手电定是用来黑夜里探路,而收音机和电视应该是用来关注社会动态。说起家具,只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孙委员一生活得敞亮。可临终前,病却藏着掖着,没什么人知道,他啥时候生病,具体得的什么病,到了什么程度。在一张预先写好的遗书中,孙委员也终于为自己操了一回心。
村庄南边,有个烈士陵园,站在那儿,还望不到这边清晰的村庄。孙委员本可以荣归那里,静静躺进园内,但倔强的孙委员却选择了自己的田地。在这里,守着他不远的村子,多好!
孙委员平常爱笑。我想,孙委员写这遗书时,应该是笑着写的。在触摸到孙委员笑容的那刻,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样的情景:孙委员从床上起身,他的身子硬朗起来,目光越过窗口,来到充满希望的田野上,然后,整个村庄都落进了他深邃的眼眶中。
我仰起头,看向天空。在天地之间,一些笑容让孙委员变得高大起来。
想起小时候,我重感冒时,孙委员来看过我。当时,他带了点吃的给我。脑海中只记得他带给我自制的冰糖桃子罐头,后来的岁月,那种香甜再也没有别的罐头可以超越了。
我给那段记忆,捧起了一些阳光。孙委员掏出了红领巾,在离开我家时,系在我脖子上。那时是红领巾,现在却成了一团火焰。我责怪自己,少不懂事的我,竟然把那条红领巾遗失了,想起来,脸就火辣辣的。
我现在又想到了孙委员落在红领巾上的目光,有国家的创伤吗?有战争的号角吗?还是未来的期望……孙委员的笑容,从记忆的模糊中逐渐走向清晰,我眼泪流了下来,模糊中,我看到了孙委员布满裂痕的双手,又突然想起了村里那棵刚倒下的老树。
孙委员的遗书中,还有这么一句话,听大人说的。“我是一名共产党员,但我做得还远远不够。”
这响彻云霄的心声,天空似乎真的醒了,于是,一片片雪才会落下来,而孙委员的声音让雪变得更白了。有女人在葬礼上开始痛哭,但一个男人提醒着,孙委员交待了,他想安静地离开。
不,孙委员其实没有离开,他离土地这么近,离村庄这么近。人们把悲痛的喊声压在心底,只能默默地流泪。
按照孙委员的要求,那个陪伴他无数日夜的收音机,和他一起住进了黑土里。每次想起那片土地,就会觉得有声音从土地里钻出来。
“孙委员,你一定笑了,你操心的农村路面改善了,现在都是水泥路面了!”
“孙委员,你一定笑了,你操心的学校重建完成了,现在的学生有了好的学习环境了!”
……
“孙委员,你走后,我们两口子再也不吵架打闹了!”
……
我也想说:“孙委员,你是不是还在一直关注着村庄的发展。人民的生活好了。你是不是还一直听着收音机,国家越来越富强了。你笑了吧?!”
孙委员肯定是笑了,这笑遍布了村庄每一个角落。其实几十年前,幼小的我一直都以为,再也看不到孙委员的笑了,可一场雪又一雪不断地落下来,不断地覆盖着我的肤浅。
有人对我讲,这些年气候变暖,很难再看到稍大的雪花了。但每逢冬天,大雪还是一次次撞向我,撞向村庄。
2023年的春天里,我看了一段学生戴着红领巾在国旗下歌唱的视频,情不自禁就想起孙委员给我戴上红领巾的情景。
我终于向母亲打听了一些事,母亲告诉我那年我六岁,孙委员去世前十来天还来看我的,她看出了孙委员心口疼,但被他的笑搪塞过去了。我向母亲打听一些孙委员生前的事迹,我要把这些故事说给小孩听。
这时我才意识到,孙委员叫啥名,我早就忽略了,只知道他是“委员”,他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想象中,我试图垫起脚,把红领巾系在孙委员的脖子上,他一下子就变得年轻了。他的笑来到了某些人的脸上。
我仿佛看到一个个年轻的战士在党旗下宣誓……
又一场大雪落了下来,我所看到的雪花都是六角形的,尽管世界上并没有一片相同的雪花,但它们都有同样的底色。
在白色背景的映衬下,有一种红色格外耀眼,他从孙委员的心中流淌出来,也从更多的共产党人心中流出来。
雪落在村庄上,安静深沉,仿佛和村庄一起倾听着,孙委员没有走完的足音,我跟着后面,走向春天,走向阳光……
原创首发于2023年3月8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