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茶寮山行记(散文)
一
寒山秃秃,石径斜斜,虬松疏疏,云雾绕绕,寮舍绰绰……只要是提起它的名,我的脑海便会浮现出上述的画面——它就是我记忆中的茶寮。
3月4日一大早,窗外的鸟儿乍把夜的帘笼“叽叽喳喳”地掀开,文友、酒友加大哥老成头就打来了电话:“喂,你起来了没?”我眯着眼睛说:“还没呐。”他在手机里催道:“这都几点了,快起来吧,快点!”我仍处在残醉之中,迷迷糊糊地说:“大哥,有何指示?”这下他真急了:“去茶寮爬山呀,昨夜说好的事,你忘了?”不能忘记,刚刚在梦境里,茶寮山的风景还在向我招手呢。
八点三十分,我们从县城驱车出发。一行四人,除了我和老成头,还有大洋兄和小星老弟。天色很好,太阳像是刚刚洗浴,光芒亮汪汪的,通透耀眼。空气也很好,风“呼啦啦”地从窗外吹进来,清新如石上流泉。十分钟后至林坑,道路分岔。直行向前,是新路,过隧道直通黄坦、西坑、景宁,乃至更远。右拐上坡再左转,是老路,去往际㘭堂,是通达茶寮的唯一捷径。
老路的路面虽然铺了水泥,但依然瘦窄蜿蜒,像一条匍匐在山间的巨蟒。路上方是墨绿的山,路下面是淡翠的林。田未开犁,草色已浓。三三两两的农舍,掩映在如画的风景里。房前屋后,李花开了,白粉粉的;桃花开了,红嘟嘟的;油菜花开了,黄灿灿的;野花开了,在悬崖,在山坡,在溪边,在阡陌上,星星点点,一片烂漫。舍南舍北,春水在叮咚,鸡鸭在寻食,两头水牛径自驮着翠鸟在路边低头吃草,几条没文化的黄狗突然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站在院子里夹着尾巴朝我们瞪眼,汪汪汪,汪汪汪。
浙南山区的孟春景象就是这样,清清淡淡,满目青黛,一树嫩芽,几点飞红,像一幅淡墨写意,也像一首婉约清丽的小令。到了金秋时节,稻黄柿红,层林尽染,万山红遍,才会变成重彩的油画。
汽车一路绕着山势走,经过十几道弯,来到了际坳堂。坳口上,矗立着一庞然建筑,它是由黄坦镇人民政府在早些年建造的,美名其曰“迎宾坊”。这里是黄坦镇与大峃镇的交界地,际坳堂内的盆地属黄坦,际㘭堂外的地盘属大峃。那牌坊上原有一副对联,当年还是我亲拟的,由恩师朱礼先生书写。联云:栖真寺外雅梅千倾宜创业,圣旨门前王宅万户好安家。十几年前,新路一建好,这立在老路上的牌坊便悄然沦落了。一起沦落的还有那副对联,我在牌坊前面看了许久,发现那些字迹已经全被岁月的风雨冲刷得模糊不清了。
岁月,有风的气质,刀的灵魂。岁月,时时刻刻都会像风一样过来,又时时刻刻都会像风一样离去,周而复始,永恒不变。岁月,是一把挂在浪子腰间的神刀,流浪的人日夜不停地在大地上风雨兼程,一边唱着古老的歌谣,一边在雕刻着灿烂的不朽,也一边在剔除着腐朽和衰老。
道路至此又分岔。左手一指是巍峨的水银尖。右转向北,盘山而上,便是茶寮了。
二
茶寮是一个村,也是一座山。村庄长在山的脑袋上,险峻而高旷。站在茶寮向西远望,群山绵绵,层峦叠叠,山外青山天外天,苍茫无限远。向下俯瞰是流水如网、阡陌纵横、房屋俨然的盆地。将目光拉成一条直线由远渐近,分别是前巷、后巷、新楼、下店、舟浦,源底。如果向四周延伸开来,还可以看到后垟、依仁、周岙、共宅、石鸡簺、后半山垄、樟山亭、占里、月门头,黄垟、沙垟、严本、柿树根等村庄。
我的老家舟浦,就处在茶寮山山脚下的盆地边缘,我喜欢这个位置,可以看着盆地里的村庄模样。
舟浦距茶寮,说近亦远,得爬六里长的山岭;说远亦近,茶寮的公鸡打个鸣,蛮男泼妇吵个架,我们也能隐约听闻。茶寮明明是一个村,但山下人偏偏叫它是茶寮山。多少年来,一个“山”字,沉如夜,重如山,压得茶寮人抬不起头来。儿时,我经常听到山下的母亲数落不听话的囡囡说:“你要是都这样不懂事,将来就把你嫁到茶寮山上去。”言下之意,好像茶寮的后生只配与那些歪瓜裂枣成家似的。唉,一言道尽了茶寮的穷和苦,说得他们面子尽失,心头拔凉拔凉的。
于我而言,茶寮是我的少年朋友了。茶寮,是通往我石庄外婆家的必经之路。小时候,但凡我去外婆家拜年或玩,都必须经过茶寮。茶寮有一个我的亲戚,叫“来多表叔”,还有一个初中同学,叫“美海”。
想当年,我和弟弟每次到外婆家拜年,总是要顺道到来多表叔家坐上一坐。犹记得,一大早,我们拎着拜年的礼物,走过悠长的青石板路,爬上长达四里的际坳堂岭,然后就开始爬茶寮岭。茶寮岭长约二里,是一条呈七十度的石径,又窄又陡又险,像一条凿在岩壁上的斜梯。它的里侧是悬崖,几乎不长一棵树,光秃秃的。它的下面是峭壁,几乎不长一丛草,也是光秃秃的。峭壁的下面,是一个个像燕子窠似的番薯园。
我们从悬崖的腰间往上爬,快到岭头,便是沿着山脊线在走了。这时,路已成了一道蜿蜒的白痕,两边全是紫红色的沙砬,还是不见一棵草和树。渐渐地,就远远看见村头有一片悦目的浓翠。临近,原来是八九棵古树,稀稀疏疏地长在一个小山丘上,像一群直立的金色巨龙擎着一团团浓云。接着就看到了近百座低矮的老瓦房和茅草寮,依山梯次错落在忽淡忽浓的云雾里。
来多表叔住在村边路下的一座老瓦屋里。他是我母亲的亲表弟,长得高大壮实,憨厚可爱,是个爱笑不爱说的庄稼汉。表婶是山下李坑人,一个眉清目秀的人儿,属鲜花一朵。我开始纳闷,就来多表叔,长得像寅次郎似,昨能娶到一个这么漂亮的媳妇呢?难不成是她小时候不懂事,被她的父母嫁到了茶寮山的?母亲说:“不是的,你表婶是你表叔用自己的亲妹妹、也就是你表姨对亲对来的。”当时我听了,尽管似懂非懂,但心里还是为表婶不平。我想当然地认为,表姨从山上嫁到山下,不亏,而表婶从山下嫁到山上,太亏了。
表婶是个很热情的人,她的笑声特别爽朗,一开口就“咯咯咯”的,母鸡下蛋般欢快。我们走到她屋边,站在路上大声叫:“表婶!来多表婶!”我们从不喊“来多表叔”,因为每次来,他总是不在家,在山上忙着呢。“喂!”话音刚落,表婶就出来了。她站在家门口,脸笑得犹如柚子花开似的,“咯咯咯”地朝我们招手:“外甥儿,你们快下来,来来来,表婶烧点心给你们吃,咯咯咯!”我们进门,表婶拿出了零食。零食有两样,都是用番薯做的,茶油炸的“番薯松”,日头晒的“番薯枣”。我们把零食装到兜里,先熬住不吃。在凳子上坐了一会儿,表婶就把点心端上来了,是番薯粉丝,没有肉,少油水,用舟浦的话说是“清水白煮”,没啥味道,但我照样“呼呼呼”地吃得津津有味。那时候,我们特别感到饿。
重新上路,表婶送我们到大路旁。我们走远了,她还站在那里,朝我们挥手,高声叫道:“外甥儿,你们回来时,一定要到表婶家歇歇脚,到时表婶保证会煮鸡蛋给你们吃!”
长期以来,茶寮留给我的记忆是十分矛盾的——那里的人,勤劳善良,热情如火;而那里的土地,却是那样的贫瘠和荒寒。
三
岁月流转,光阴似箭。弹指间,几十年过去了,故地重游,现如今的茶寮会是怎样的一派景象呢?
我满怀期待。
汽车一驶上茶寮的通村公路,我的眼睛就亮了。这条修建在峭壁上的岔路,水泥铺面,里侧有水沟,外侧有护拦,路面居然比主干道还要平,还要阔。车轮碾在厚厚的水泥路面上,悄无声息,稳稳当当的。汽车向上走了个S型,未几,茶寮就到了。
路,是踏破荆棘的标志,也是贯通希望之门的彩虹。我对久违的茶寮更加期待了。
汽车在村口的平坦上停下,村支书程斌早已在此迎候。程斌今年五十有八,中等身材,头发自然卷,五官精致,气质不凡,颇有风度,不像农民像老板,显得十分精干。我与他是老相识了。以前,他在温州经商办企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可谓是日进斗金。十几年前,他这个大能人应广大村民力邀,竟毅然丢掉了金饭碗,回村当了村支书,至今仍缷不下肩上的担子。他是一个优秀的村支书,曾被评为“文成县十大感动人物”,在村里一言九鼎,威信极高,人称茶寮山的“山寨王”。
稍一寒暄,我们改乘程斌的宝马越野车去鼻头梁岗。过去的茶寮,人丁不到一千,几年前经行政村规模调整,又并入了鼻头梁岗和小北坑两个村,现在人口已达一千三百多。鼻头梁岗,一个悬居在鼻梁上的村庄,我们神往已久,早就想去看看了。
车子出了村,绕过一个山弯,在路边一开阔处停下。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青石路走了近百米,便到了鼻头梁岗的岗背。想不到,鼻头梁岗的“鼻梁”两侧,皆是深切的山谷,这岗背却别有天地,居然有一片平缓的田园。田园大部分闲着,只有五六丘春意盎然。芥菜是绿的,紫云英也还是绿的,豌豆开花了,尚未结荚。大洋查了一下这里的海拔高度,590米。左手边的峡谷,由鼻头梁岗与乌田山交夹而成,犹为深险。狭谷底下,有一条小溪,流向林坑。据说,在夏天有不惧五步蛇的人经常到那捉石蛙。
老成头说:“咱们到谷底看看吧。”程斌看着我们说:“路很难走的,我都走不下去,你们行吗?”老成头说:“没问题。”程斌说:“走下去还要爬上来,很累的。”老成头说:“怕累还来爬什么山呢?我们要的就是累的感觉,下吧。”
此时,我们已经拄着小树干,蹑手蹑脚地走在通向峡谷的路上了。路隐在树林、荆棘、野藤、杂草间,左盘右旋,又急又陡,蜿蜒而下。人行于上,须凝神屏息,小心翼翼,否则,就会叫你受伤叫你残。路上,许多不知名的野花在开放热闹,也在开放寂寞。两旁的林下,随处可见白了的枯木,碧了的野草。遇到了不少的绿油油的植物,三三两两地散长在地上,叶子如手指般摊开,嫩绿嫩绿的。我以为是马兰头,便停下细看。请教了一下“形色君”,答是车前子草。大洋只瞄了一眼,就不容置疑地说:“形色君看走眼了,这哪是车前子?就是‘单个顶’吗,是可以采来可以吃的,很清味的一道野菜。”他是个书家,对中医颇有研究,我遂信了他。程斌走到半途,说脚腿吃不消了,便先独自返回。我们四人继续往下走。一路下来,发现了不少已经风干的牛粪。
鲁迅先生在《故乡》中说:“世上本无路,只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走下这条崎岖险径,我要向牛羊致敬,向那些奔走在悬崖之上、密林之中、涧水之畔的野生动物们致敬。
海拔下降到四百米,终于到达了谷底。
看见了清澈的流水,看见了小一垄长满地衣的荒田,看见了碧连天的茅杆草。路不通了。那些茅杆,比人还高,丛丛密布,连成一片,把前路堵得水泄不通。我去试探了一下,立马就败下阵来。那些干枯了的茅杆叶,比刀刄还锋利,根本就无法穿越。孤独的茅杆,是容易对付的,但茅杆一旦有了凝聚力,就不是那么好征服了。我们在谷底喘了一会儿气,按原路返回。
临近岗顶,走在后头的老成头说:“老弟,咱们跑着上去吧。”我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说:“大哥,你跑吧,我的脚在打颤呢。”他说:“哎呀,这就不行啦,真是的。”说罢,他便“嗖”地从我身边越过,跑步前进了。望着他矫捷的步伐和渐远的身影,我不由感慨:谁说岁月不饶人?他整整大我一个放牛娃的年龄,可他的身心却远比我年轻。他和我一样,天天喝酒,夜夜微醺,不同的是,他每天都会坚持游泳两个小时。再者,就算是天塌下来了,他的眼睛也决不会眨一下。
他是一个乐天派和意志力超强的人。这样的人,年龄应该要按“公岁”计算。我相信,即便是到了双鬓如霜,他心中的怒马仍然驰骋在开满鲜花的青春路上。
四
从峡谷中上来,程斌领我们到一农户家喝茶。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妇,男的精瘦,女的壮实。女的用碗端上了用东洋参和枸杞泡的参茶。爬了大半日的山,早已口渴如焦,我们每人喝了两碗,如饮春风。
院子里停着一辆小卡车,车斗上叠满一捆捆碧绿的茅杆草。问何用?答曰是养牛。两说三说,原来主人是个牛贩,当然,也贩猪贩羊,收入嘛,还行。然后得知,他有三个儿女,都在外地打工做生意,生活嘛,也还行。他告诉我,鼻头梁岗原有几十户人家,一百多人,现在只剩下了两家人,除了他,还有一个放牛人,其他的,都搬走了。喝罢茶,我们驱车下山前往小北坑。路上,大家打趣道:“哦唷,跟着村支书就是爽,喝茶也喝东洋参啊。”程斌笑而不语。
小北坑处在茶寮山与鼻头梁岗相交的峡谷里。这里,山有小口,水从口出,人从口入,里面柳暗花明又一村,堪比世外桃源。想当年,我与发小豺狗曾到那条小溪钓过溪蟹,在一棵柚子树上偷了一个未黄的柚子,被一条大黄狗追得落荒而逃,至今难忘。
我们下了公路,沿着一条林荫小道走到一个山坳里,一座钢架结构的房子映入了眼帘。五开间,二层高,清一色用铅合金板构成。房子一侧,一石水缸在咚咚流泉,一畦“臭桐蓬”在摇晃清香,几棵蒲公英在开着金黄色的花。房子前面,一个老太婆在晒芥菜,芥菜是切碎的,铺在竹簟上,一看就知是等晒干了用来做“发菜”的。“哦,这芥菜做的发菜一定会十分好吃。”我咋呼道。老太婆耳灵,立马抬起头看我。我问:“这发菜卖吗?”她笑了:“就这东西,还拿去卖?”我说:“十五块钱一斤,我全要了。”她哈哈道:“不要钱,到时你来拿就行。”她突然说:“我家里有腌菜头,你要吗?”我说:“好呀,拿几个尝尝吧。”她入门,顷刻即出,拎了一塑料袋菜头出来。我说:“太多了。”老成头喜欢吃这东西,接腔道:“拿来,我要。”她听了,又入门,又拎了一袋出来。我把菜头放在清水里冲洗了一下,拿起一个,尝了一口,又脆又甜,是童年的味道。
转过弯,我们继续往里走。村庄已经消失了,村口那几棵老树还在,枝头正在发芽,一树嫩黄。程斌告诉我,早在十年前,小北坑全村都迁移到镇上去了,老宅基地全部被列入土地整理项目,复垦成农田了。
中午,我们回到茶寮吃饭。饭后,到村子里转了转,我被震撼了。我发现,茶寮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变了。是翻天覆地的变化。放眼全村——清一色是粉墙黛瓦的新房和别墅,当年那些低矮的老屋、清贫的茅舍荡然无存;清一色是平坦的水泥路,当年那些坎坷不平的泥土路、石头路踪影全无。不变的,只有那五棵矗立在路下的、已经五百多岁的红豆杉还在依旧笑看春风,还有那几株伫立在村口小丘上的、不知经历了多少历史烟云的古松浪漫依旧。
程斌告诉我,这些年,茶寮的变化确实是很大的。现在的青壮年,几乎全部出去了,他们主要集中在杭州、上海、绍兴等城市创业,而且都很成功。他说:“目前全村有亿万富翁三个,千万以上的十几个,至于千万以下的,就比比皆是了。”
发现了一个让我极其惊喜的现象。一路行来,我居然没有发现任何垃圾,没有一丝鸡粪的痕迹,甚至没有发现一个烟蒂。一个远村,环境卫生能治理得如此之好,真的让人匪夷所思。对此,我很感兴趣。程斌说:“五年前,茶寮就开始禁止散养鸡鸭,并严禁在村庄乱扔烟头。”我问,“咋禁的?”他说:“罚款呗,如果我自己乱扔,每次罚款十五元,其他村民,每次罚款五元。”我问:“现在那些在外的茶寮人还回来吗?”他说:“当然回来,逢年过节全部都回来,不然,建这么多别墅和洋房干嘛呢?”
我听了,心头一热,感慨万分。
出去,不是逃避,更不是忘本。最血性的出去,是为了实现最终的转身和最完美的回归。茶寮人,好样的!
告别茶寮的那一刻,我无限感慨,居然湿了眼。老成头问我怎么了?我说,被茶寮的迷人春色感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