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箩筐】心中的满天星(散文)
生日那天,朋友送我一束花,嫣红色的玫瑰,粉红色的百合,还有几支老家熟悉的星星草。朋友说那是满天星,寓意着纯洁的友谊。
多么好听的名字啊,我朝夕相处了二十多年的乡间野花,竟然有如此高大上的称呼。我不由得细细端详起这看似柔弱的花儿——纤细的花茎,缀满了细小的花球,真得像满天繁星一样;淡黄色的花心,洁白色的花瓣,楚楚动人。
在那片生养我的土地上,在那所普通寻常的院子里,在踩来踏去的田间地头,在无人问津的沟壑荒地,到处都有它的身影。初长时,平淡无奇;开花时,惊艳无比。萌发于春,葳蕤于夏,惊艳于秋,傲然于冬。春风一到,那花儿便疯了似的,舒展叶片,拔茎而起。当“麦花雪白菜花稀”的时候,它戴霜披雪,一片洁白。酷暑中,为自己撑起阴凉。柔弱的秋光中,安然静立,与世无争。凛风苦雨下,被迫摇曳,倒下又站起,抛撒下种子,扎根于泥土,以名不见经传的身躯屹立于天地之间,无声宣誓着生命的意义。
哦!满天星,多么贴切的名字,比星星草儒雅,颇有文学风味。初闻,我就莫名地陡生喜欢。与其说象征友谊,倒不如说彰显着心境。满天星斗,即使天黑了,还有星辉。星光闪耀,心间自有光芒,眼前自有远方。生活的路上,还有什么可以畏惧呢?
花影模糊中,那张慈祥的面容又一次浮现在眼前,和善的眼睛炯炯有神,满头银发梳理得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凌乱。脑后的疙瘩鬏,蓬松质感,宛若发饰。岁月的沧桑掩盖不了曾经娇美的容颜,时光刻下一道道皱纹,遮不住她一如既往的善良。
她,是村里唯一给生产队看孩子的独居老人,我们都叫她老奶奶。两扇破旧的栅栏门时常敞开着,一尘不染的小院里,没有杂物,唯有成片成片的星星草,有意无意地开着花儿,从崭新的黄色定格到洁白,任凭风吹雨打,也不褪色。你有你的凛冽,我有我的颜色。似乎有一丁点儿泥土的地方,就有星星草的立足之地。看,房前屋后,屋顶墙头,还有墙缝里,纤弱的身影无惧杂草丛生的挤兑,时时处处顽强绽放。人世间最强大的力量,莫过于有此执念,向下扎根,向上生长,其余随风。单纯的生活,塑造自由纯真的灵魂。
三间矮屋的小院,一簇簇星星草,精神矍铄地微笑着。白发苍苍的老奶奶,蒜锤一样的小脚,小心翼翼地捣来捣去,用心呵护着每一朵柔嫩的花儿,有时也会停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平静的面庞时常泛起漾漾涟漪。北风来临的时候,老奶奶细心地拔出花茎,一把一把地插到窗前的瓶子里,一有空就对着花儿轻言细语,仿佛那是她的至亲。
据说,老奶奶出身书香世家。清末家境衰败时,她正值初笄,求亲者踏破门槛,欲抢亲者也暗潮涌动。旧社会的动荡不安中,父母为她选择了家境相对富裕的本分人家,名义上是当小,实际上是当大,媒约:过门后“三台不到”。三台,指锅台、碾台和磨台,意思是不做饭,不推磨,不碾米。简言之,不做家务。媒妁之约后,两家约好婚期。那时,劫匪四起,民不聊生。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漆黑的深夜,一辆罩着幔子的马车,拉着她飞奔出嫁。婚后,她勤劳热情,似乎忘记了“三台之约”,似乎包揽了所有家务。和睦幸福的日子里,三子两女相继出生。
特殊历史时期,斗地主风暴席卷全国,老奶奶一家因成分问题,终日惶恐不安。老爷爷决定举家迁居东北。老奶奶不想把自己的老骨头扔到关外,死活不离开。她坚信“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或许,上天有好生之德,每次批斗,没有人提及她。她,独自安稳地度过了一个个风起云涌的日子。
人民公社时期,老奶奶靠给村民看孩子挣工分。她家的小院和那些花儿,是我们童年时光最美的记忆。我们一起玩耍,浇水,看花,听她讲述传说中那些美丽的故事。那时,我们都觉得老奶奶是天上遗落的老神仙,来关爱我们。
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家家户户口粮拮据。老奶奶也不例外,家庭没有劳动力,口粮分得更少,但她依然接济饥饿的我们。那时,大人们结束了生产队上的任务,还须砍筐草,剜筐菜,力争多挣点儿工分。大人们知道老奶奶日子艰难,每次都会拿小手绢包好干粮,交给老奶奶保管。不够吃的时候,老奶奶就从屋内横梁上悬着的干粮筐子里拿自家的分给我们吃。我们吃得津津有味,却不知道老奶奶晚上要靠喝稀粥度过漫漫长夜。
改革开放初期,老奶奶家一下子回来二十多口人,当年出去的儿女都已成家生子。她又喜又愁,吃住是她难以解决的首要大问题。
《诗经》云:“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村民们闻讯,看望者纷至沓来。没有一人空手,几把挂面,一兜鸡蛋,一簸箕面粉……有人主动腾空房子热情相邀,有人商量着分批管饭。真是应了那句话:众人划桨开大船,如山困难也能搬。人勤地不懒,庄稼喜获丰收,老奶奶一大家子的好日子初露端倪。
随着生活的好转,儿子们住进宽敞的大院子。她的三间小屋添砖加瓦,内部粉刷,换了玻璃门窗。后来,还新置了收音机、电视机。四世同堂,母慈子孝。耄耋之年的老奶奶,重孙绕膝,精神奕奕,形如松柏。这幸福,源于她内心的笃定与从容。
又一个星星草盛绽放馨香的渡口,老奶奶在睡梦中悄然辞世,享年一百零六岁。临终前,她还慢慢地述说着曾经,尤其是在她家院子里顽皮淘气的那些孩子们,谁爱看花,谁爱浇水,谁爱追逐打闹,还有我时常对着花儿发呆的情景,她都记忆犹新。
葬礼上,祭奠的花圈从小院排列到巷子,又拐弯走到街口。按照当地风俗,这么大岁数去世,属于喜丧,可人们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大爱无痕亦无声,老奶奶根植的善良早已在平淡的岁月里生根发芽,人们怎能不依依不舍呢?
时间的洪流淹没了长满野花的土地,林立的工厂跃然而起,那曾满目清新的星星草不知何时销声匿迹。但那如梦似幻的朵朵洁白,却时常入梦。银白的发丝,慈祥的笑脸,偏襟青布褂,紧束的裤脚,前走后倒的三寸金莲……还有那成片成片的花絮,在微风中轻松步舞,在心海中清晰可见,在时光中悠香释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