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的端午节那天，陪母亲坐高铁去大连医科大学附属二院，住院做左眼眶血管瘤手术。樱花已凋零，淡淡的余香，有些凌乱，寂寞。如我此刻的心情，一切都是未知数。康复出院后，坐高铁返回村子。进站，出站。我握着母亲的手，她没有拒绝。在以前的日子，母亲来过小城我的家，过马路，逛商场，母亲不让我拉她的手。有那么一瞬，母亲的手，传递的温度，令我浑身暖暖的。脸颊湿漉漉的，许多年前，母亲也是这样牵着我的手，穿过村庄的土路，木桥，上学。从小学到高中，再到结婚生子。我们一直活在母亲的视线，不曾走远。
　　 回到老房子，母亲又恢复平静的烟火，我继续上班，住在鸟笼里。我给自己定下一个习惯，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每天晚上，必往老家座机拨打一个电话。无论怎么忙，给父母打电话就像穿衣服一样，不容忽视。
　　 我每晚五点把拨打母亲的座机，那一串数字，我烂熟于心。这个时候，母亲喂好鸡鸭鹅猪狗，和父亲吃了晚饭。夜色降临，天边一弯新月，孤独地泊在那儿。院子里枣树安之若素，枝繁叶茂。或者挂一树一树的花，一树一树的果子。鸟儿隐匿在树深处，唱歌。家里的老猫，躺在炕梢，伸伸懒腰。母亲坐在板凳上，守着座机。很有仪式感，嘀铃铃，响起来电呼叫。母亲深呼吸，闭上眼，平抚一下内心。接过电话，“喂？”熟悉的声音，一个“喂”字，将我和母亲拉近。我闻到母亲身上，玉米粥，煎鱼的饭菜味。母亲打开话匣子：芦花鸡下蛋了，头茬韭该剃头了，谷子苗出得很好；你二叔生病住进重症抢救室，西院的大成哥，葡萄没卖到钱，两头杜洛克猪长肥长壮了。在城里过红绿灯，注意安全。干活时，别东张西望。早饭吃好，不要苦自己，该吃吃，该喝喝，遇事不往心里搁。我喜欢，静静地聆听，母亲的倾诉。仔细想想，母亲的世界，除了父亲，一群家畜。一爿菜地，一个果园，五亩地，一块稻田，就是她的一双儿女。我不是贴心的棉袄，始终在努力，把女儿的角色做好。
　　 母亲通常报喜不报忧，我可以从她的语言，口气里，嗅出一些问题。父亲碎嘴子，一天不数落母亲几遍，就难受。菜咸了淡了，米饭夹生了，炒菜的豆油搁多了，等等。鸡蛋里挑骨头，没事找事。母亲一开始怼他几句，谁知，越怼他，越来劲。火烧平原，挥起拳头动粗。母亲偃旗息鼓，犯不上被打。一大把年纪了，忍吧。父亲在跟前，母亲不提他。碰着父亲出去，母亲就向我告状，说父亲霸道，不讲理。一手遮天，他说东，母亲不敢西。他说这是鸭子，母亲不能说是鹅。母亲说，够够的，与父亲。气大了，母亲对父亲说，离婚，离你远远的，烦死人。父亲噤声，不说话。两老顽童，就又和好了。父亲劈柴禾，抱草，生火。母亲做饭，磕磕绊绊的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吵着吵着就老了，走着走着就谁也离不开谁了。我基本是劝和，家和万事兴。关于父亲的秉性，脾气，母亲陪伴一辈子，摸得透透的。他发火时，母亲不吱声。过了，不就风平浪静？不是一碗饭盛不下。母亲思考一番，也是。生煎免不了辣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改了，改变自己。不生气，父亲骂骂咧咧，母亲在一边该干啥干啥，有时，转身去院子。留父亲一个人，自导自演。我和弟的手机号码，一嘟噜。不好记，母亲记在本子上，座机前面的墙壁上。
　　 有几次，母亲打错一个数字，对方接了，还被人家训了。说母亲神经病，母亲就懊悔，花了话费不说，被人无端呵斥，恼火。我说，以后想给我俩打电话，念着本上的数字，打过来，挂掉，我们拨过去。这样避免打错电话，母亲那边不用花钱。母亲舍不得孩子为她花一分钱，打电话也如此。打一次电话，过后问我，得多少钱？贵了就少说几句。没什么事，不打也行。我说，不几个钱，别老是钱钱钱的，给你们通个电话，我在百里，千里之外，心踏实，不想家。母亲没再坚持，有几回。单位有事，下班晚，过了我和母亲约定的五点钟。母亲等不及，居然把电话打过来，认真倾听，问是不是清？我说，是。母亲松了一口气，我以为打错了。你五点没来电话，我左眼皮跳，不放心，就打来了……，我突然，就泪流满面。在这个人间，母亲是最爱我们的人。我不难想象，一个一个黄昏，母亲拾掇完家务，坐在房间一隅，守着一部电话。接通时，母亲掩饰不住的喜悦，穿越时空，在我耳边回旋，萦绕。那种无法形容的幸福，在心底绿了一片的草原。
　　 从此，我铭记于心。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母亲和父亲，在老家，替我们坚守着故乡，挺着最后的倔强，等着我们的电话。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不打烊，去外地办事，充电器必备品。到站点，下了车，第一件事给父母打电话，报平安。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我努力把疼痛埋在心里，不让父母看到我身体的伤口。我可以躲在黑夜，默默疗伤，慢慢消化一路走来遭遇的挫折，刀剑击打。在磨砺中，站成一棵树。父亲母亲渐渐老去，我像大树一般，伫立着，撑开怀抱给老人遮风挡雨，抵御世间严寒。
　　 父亲呢，平常总吵吵我们打电话，浪费钱了。哪天有时耽搁没及时拨通家里电话，父亲左等右等不见座机响，忍不住催促母亲，孩子咋回事？以往这会子打电话过来，你麻溜给打过去，看看忙什么?城里车来车往的，谁个放心。碰到几回，父亲接得电话，也没话说，简单的问几句，吃了吗？吃啥饭？今儿下田干活了？注意你的腰腿，然后就没下文了。我和父亲基本没深交流，他性子急躁，说不上三句话，就不耐烦说，没事就挂了啊！我知道，他心里积攒很多很多话，要叮嘱我们。一拿起话筒，父亲改不了紧张，语无伦次的毛病。父亲大病一场后，那种掩饰不住的孤独在他的目光里，河流一样的奔淌。这时候，我和弟，不局限于一天二十四小时开机，随时往家里接通电话，一周回去一趟。陪父母坐下来，吃一吃柴禾火饭菜，到院子里侍弄侍弄菜地，跳进猪圈起粪，赶着鸭子去河套洗澡，呼吸呼吸山野的新鲜空气，同父亲母亲说说心里话。安慰安慰他们，都在抗癌路上，一点不能疏忽。本想给老家安个监控，通过手机及时收到老人的风吹草动。父母不答应，尤其是父亲，坚决反对，有事打个电话得了，咱家啥条件？还安监控，好几千呢！有那钱买好吃的不行啊！也就作罢了，仔细想想，老人也该有自己的私人空间，在屋里安那么一个玩意，就像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局促不安，行动受限。
　　 我只祈祷上天，让我多陪父亲母亲几年，十年二十年，多好。我说过，父母是儿女最好的风水。我不敢想象，有一天，他们不在了，支撑我活下去的理由是什么？父亲母亲不在了，村子空下来，故乡也就没了。一个没了故乡的人，何处安放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