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醋香情长(散文)
一
醋,是我们陕西人一日三餐中须臾不可离的主要调料,是众多食品中非常受人青睐的地方特产。
据《齐民要术》记载,早在汉代,陕西人就已经熟练掌握了发酵技术,制曲做醋更是不在话下。两千多年过去了,这种技术一直传承至今。
作为醋的发源地陕西,家家都在做醋,人人都会做醋,盐可以买,但醋绝对要自己做,而且陕西人做出的醋,酸香适宜,酸气纯正,入口绵酸,味净酸长,是任何外地人想学都学不来的持家本领。
小时候,最喜欢看母亲做醋,那好玩的做醋过程,热闹地做醋场面,纯正的醋酸飘香,都给我留下了美好的记忆,也让我学到了做醋的有关技巧。
母亲是做醋的行家里手,凭着多年积累的做醋经验,对制曲、晾晒、煮曲、混合、搅拌、捂严、发酵、淋醋等复杂程序了如指掌,就像战场上的优秀指挥员,既能对每次战斗稳操胜券,又非常重视其中的每个细节。因此,每到中伏来临之前,母亲就开始张罗做醋。她先把平日里积攒下来的如小馍块般大小的一盆干酵头浸泡在缸里,让其变软发酵;再让父亲取一袋大麦用石碾粉碎,自己则拉一袋小麦到磨坊,交代管理磨坊的王叔:“多磨些麸皮,做醋要用。”王叔就笑着对母亲说:“放心吧,这个时候拉来的小麦,都是磨麸皮做醋的,保证让你满意。”母亲就笑眯眯地离开。回家又取一袋玉米,用清水在大瓷盆里洗净,晾在苇席上,一边叫我小心看守,一边挎上竹篮,说要去桃树园摘些新鲜的桃叶。我不肯,非要跟着去,母亲就训斥道:“你去了鸡鸭乱吃玉米咋办?”看母亲那严肃的表情,我不敢再多说话,只好乖乖地坐下来。
两三天的准备之后,一个晴朗的早上,太阳还没有升起,母亲就早早起来,先摆好所用的原料和器具,再剪碎潮湿的桃叶,不多时,就见几位年轻媳妇叽叽喳喳地说笑着进了大门。母亲就笑迎着寒暄几句,吩咐她们系好围裙,围成半圆,那样子,就像一位老师要给同学们上课。
我非常纳闷,不知这要干啥,这么正规?就站在一旁疑惑地看着。
母亲始终是微笑的,慈祥而温暖。她看了看大家,说道:“我先说说做醋为啥要选在这个时候?就是因为中伏天气,气温升高,各种杂粮在酵头的作用下最适合发酵,是做出好醋最好时间。”
一听这话,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们是跟母亲学做醋的。我立马来了精神,赶紧挤在中间,学着她们的样子,仔细地看着母亲。
母亲抓一把切碎的桃叶放在手心,用双手边搓边说:“桃叶是用来提醋味的,得先搓出水来,才有效果。但搓的时候要把握好用力,不能过大,也不能过小;用力过大,桃叶就搓成了碎末;用力过小,又搓不出水来,反而越搓越干,也起不到提味的作用。”
母亲说话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楚,加上娴熟的技巧,麻利的动作,看得几位婶婶嫂嫂连连称赞,也跟着有模有样地学了起来。我赶紧抓了一把在手心,使劲搓起来,可怎么也搓不出水来,反倒把桃叶搓成了碎末,撒得到处都是,双手也染成了淡绿色,像胡乱涂抹的一幅漫画,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赶紧退到一边,尽量把手藏在身后,继续看着眼前的情景。
搓完桃叶后,母亲将湿漉漉的碎片放进装有酵头的瓷盆,开始双手搅拌。淡黄色的酵头在桃叶碎片的浸染下慢慢变成淡绿色,像一盆稠稠的菜汁,泛着油油的光。接着,母亲让两位嫂嫂抬起那盆“菜汁”,小心翼翼地倒入盛有大麦碎片和麸皮的敞口蒲篮,边倒边让另外几位婶婶嫂嫂也跟着搅拌。自己拿起锅飘,舀清水一点点浇灌,并不停用另一只手去抓,把握混料的干湿程度,直到混料有粘度但不出水时,母亲笑着制止:“好了好了,干湿度刚好。”
于是,婶婶嫂嫂们停止搅拌,站起身一边用清水洗手,一边听母亲继续讲解:“生曲就算做成了,但配方最重要,大家一定要记住,就是大麦一成,麸皮占半,桃叶只取八分之一,这可是保证醋能不能做好的关键。”
接下来的环节是制作生曲块。母亲看了看我,笑着说:“这下该我娃大显身手了。”我一听这话,心里高兴极了,不由得急不可待。只见母亲拿来一个胡基模具,放在铺有一张干净的塑料纸上,让一位嫂嫂给里面填满曲料,再蒙上塑料纸,由体重较轻的我脱掉鞋子,站在上面踩踏。我“嗖”地跳了上去,像只灵巧的小猴子,边踩边蹦,就跟跳蹦蹦床一样有趣。等踩到紧凑严实后,母亲说:“好了,下来。”我又使劲一蹦,跳出很远。母亲就顺势在我屁股上拍一把,笑嗔道:“没个正型。”说着,去掉模具,一个坚硬的块状生曲,像方正平整的胡基一样呈现在眼前,高兴地大伙一起为我拍手鼓掌,我更加信心十足,频频踩蹦,等二十多个生曲全部踩蹦完毕,脸上已经是汗水淋淋,但一点也不觉得累,反倒像一位打了胜仗的小英雄,得意洋洋地跑出家门,找小伙伴们炫耀去了。
二
等待中时间在慢慢流淌,经过一个夏天和秋天的通风、受光和干透,母亲又开始进入下一个环节。把坚硬的块状生曲发酵成熟曲。
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深秋早晨,和上一次相同,几位婶婶嫂嫂准时到场,母亲依然笑眯眯慈眉善目。她把同等比例的高粱、大麦、小麦、玉米四种混合物倒入铁锅,加水到漫过生曲一扎多高,再取来两三个老玉米棒放进锅里,开始烧煮,先用大火烧,再由小火煮,并不时地用锅勺搅动,一直持续到近两个小时,混合物完全烂熟,玉米棒也跟着熟透。
我一边啃着鲜嫩的玉米棒,一边问母亲:“这么硬的玉米棒,用火一煮,咋就变得这么好吃。”母亲就笑着告诉我:“这是煮得时间长的原因,平日里烧火做饭可达不到这程度。”“原来这样呀!”我边点头边贪婪地啃着玉米棒。
等我吃得饱嗝连连,回头再看时,母亲已将敲碎的生曲块倒入铁锅,正指导婶婶嫂嫂们一边加水搅拌,一边试探着黏稠度,等到新的混料搅拌成浆糊状时,再舀进一口一米多高的瓷缸内,放根木棍,置于显眼处,要求每天搅动几次,让生曲充分发酵。这正合了我的心意,为了早点吃上纯正的香醋,我有事没事都要站在缸边搅几下,一天不搅,心里就直痒痒。有时为了和哥哥争着搅,我常常抢先站到缸边。说实话,我就爱听搅动时生曲发酵的“噗噗”声。
这样一直延续到冬至前后,发酵的醋味越来越浓,整个屋子都弥漫着浓浓的醋香味,母亲再将准备好的大麦碎片、玉米碎片、麸皮及发酵好的生曲一并倒入敞口蒲篮,继续发酵两天后,淋醋就要开始了。按母亲的说法:冬至前后,井水清凉,最宜提升醋的甘味。
这个环节比较简单,一般人都会,婶婶嫂嫂们就不用再来。
母亲摆好三个敞口瓦瓮,给每个瓦瓮底端小孔内壁垫一撮麦秸秆,塞一根空心芦苇秆,作为淋醋的出口。然后,将发酵好的熟醋曲倒进三个瓦瓮,但母亲只给第一个瓦瓮里加满清水,开始淋醋,并将淋出的醋再倒入第二个瓦瓮里,又开始淋,以此类推,直到第三个瓦瓮里的醋淋完,出来的才是上等醋,也叫头茬醋,色泽红褐透亮,酸味纯正绵长,香味浓郁醇厚。贪嘴的我赶紧舀一勺喝一口,那种先酸后香的纯正,就跟喝了琼浆玉液酒般醉人。
接着,又给第一个瓦瓮里加清水,重复刚才的环节,淋出的醋就是二茬醋,如此反复三遍之后,头茬醋,二茬醋,三茬醋就整齐地保存在不同的瓦罐里,成为来年人们舌苔上连绵不绝的慰藉和惊喜。
正是母亲的这种持家本领,让我家的醋年年纯正绵香,数一数二,不但教会了那些刚过门的婶婶嫂嫂,也让未出阁的大姐姐大姑姑学会了做醋,出嫁时一个个带到婆家,广泛传播,发扬光大。
三
随着年龄的增长,对醋的认识更加明了和深刻,“醋”不但最早叫“醯”,还是商周时期的主要贡品;就连古代的文人墨客也将醋作为吟诗作词的对象。北宋大诗人苏轼就有“肉芝石耳不足数,醋芼鱼皮真倚墙”的诗句;明代著名画家和书法家唐寅也有“柴米油盐酱醋茶,般般都在别人家”的诗句……可见,醋在人们的生活中是多么重要,真正的须臾不可分离。
值得一提的是,醋还有很多医用价值。能促进唾液和胃液分泌,帮助消化和增加食欲;减轻晕车、晕船等不适症状;软化鸡骨、鱼翅卡进喉咙的妙用……
醋取秋收金稼酿,液成汩汩万家香。这是老家乡亲们对醋的由衷赞美,也是老家乡亲们对醋情有独钟的共同体验。
如今,随着社会的进步和现代化、规模化的制醋企业越来越多,过去的传统做醋工艺早已从私人家庭渐渐淡出,但是,我依然时常回家,寻找那种固守传统做醋工艺的个别作坊,品品他们的食醋醇香。然后,带回一桶到城里,调制丰盛的饭菜和新时代美好的幸福生活。
二零二三年三月九日
我说山西运城人,我一直以为“醋”是我们山西特产,原来“醋”在秦晋之好的陕西也很普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