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明节那天，去给父亲上坟，祭仪完毕，菜品，米饭，都留在后山的坟地上。
　　 老娘说，山上有野猪，有各种鸟，死人飨过了，让蛇虫鸟兽也饱一饱口福。
　　 自然，以家里现在的条件，是不吝这点食物的。老娘是吃过共产主义食堂的人，知道饥饿能让好人变坏坏人成魔的。
　　 村子里很多年退耕还林了。山上野兽鸟雀也闹腾起来。
　　 周围的许多村庄都拆迁了，没拆的，墙上那个石灰水刷的大大的拆字，早已一锤定音。据说这个颇具中国特色的字上过巴黎时装周的。村子拆迁了，人都走光了。田地没人种了，山上的那些活物，吃什么呢？老娘着急啊！
　　 我说，天高任鸟飞，有翅膀的，不怕找不到吃的。那野兽呢，又生不了翅膀，去哪儿找吃的。老娘说我没过过那样的苦日子。老娘心里有巨大的饥饿阴影面积的。
　　 她老了，爱回忆往事，也只记得住从前的事，眼前的事，眨个眼便忘了。
　　
　　 二
　　 那年春天，地里小麦正青着，油菜正结籽。看着觉得收成不错，马上有油吃有面吃，想想都觉得日子有奔头。
　　 可事实上，这是个青黄不接的季节。田畈地里的野菜好像从没长出来过。就这样，有三三两两的男女老幼睁着饿得冒金星的眼睛，盯住脚下一星半点的绿意。
　　 村里从春节开始，就有许多人吃多了观音土胀死了。死亡，像烈性传染病一样，迅速蔓延。今天是人，晚上或明天，说不定就成了鬼。躺在门板上悄无声息，肚子鼓胀得如临盆妇人，或瘦得如门口塘边风干的芦苇杆。刚开始，还有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出来。后来，哭声渐渐稀疏了，如一片树叶掉在地上，荡不起尘埃了。想哭，也饿得没了声响。村里像加工厂，三天两头就有这样的产品抬出来，只有抬尸者沉重的脚步和喘息。
　　 村后山的黄莲嘴，时不时拱起了一个草草的土堆，似乎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坟场。
　　 村里的大牛和细狗，是村里最壮的汉子，胆子也大。每年春头上，村里窖苕的山洞都是他俩看守。苕窖在坟场上头。村里人饿得眼睛里都伸出了爪子，难免不会有人打这些苕种的注意。山上新坟添了一堆又一堆，大牛和细狗还是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去盯着这深沉的夜里一丝丝的风吹草动。大牛在小解的时候，感觉两座新坟隆起的阴影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仔细听似乎又没有，像是尼龙布轻轻摩擦的那种声音。饶是大牛胆大，尿都吓了回去。八成是快死的人魂魄溜出来了，在找寻自己的墓地。频繁的死亡，浓密了人的想象，鬼魂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如渔夫宝瓶里放出的魔鬼，越长越大，把人心拿捏得死死的。
　　
　　 三
　　 大牛跌跌撞撞回到两人的窝棚，推醒睡着了还在“叭嗒”嘴巴的细狗，惶急地说，有鬼，肯定有鬼，我听见了细细的声响，一会儿又听不见了。细狗还沉浸在吃红烧肉的美梦里，嘟囔着，哪来的鬼，就算有鬼，也都是村里的熟鬼，不会无缘无故地来吓我们。睡吧，睡吧。
　　 细狗翻过身，去继续赴梦里的盛宴。
　　 大牛，只好无奈地躺下。少活动一点，少想一点事，肚子也不会饿得慌。
　　 苕窖口的稻草草席，悄悄地被挪开了一个人进出的洞。
　　 大牛的一声惊雷的大叫，将细狗一下子弹了起来。怎么，又见到鬼了？
　　 大牛指着面前这比见鬼还可怕的事实：生产队的苕种被人偷了。大牛趴在洞口用手电筒往里照，还好，只是洞口凹了一个坑，里面还有很多。这个贼还不贪心。要是都偷光了，能顶村人半年粮的红苕没了，那明年又会死更多的人了，村子里到处都会游荡着更多的孤魂野鬼。
　　 两个壮汉，好像挨了一大闷棍，被谁打了都不知道。
　　
　　 四
　　 大牛和细狗用手电仔细照着地面，明显有着拖拽的痕迹。
　　 追，两人在月色朦胧的山上，顺着一条曲折的山路，一路追赶。
　　 前面有一个黑影，肩上扛着麻袋，吴牛喘月的响动太要命了，追兵越来越近。
　　 大牛和细狗跑得眼冒金星，金星晃花了他俩的眼，脚步都不约而同地迟缓了。肚肠唱起了空城计，昨晚的野菜树皮草根，支撑不了这场追逐。可职责让两人必须爬着也要去追贼。弯弯曲曲的小路，像一棵拦路的草要子，把他们绊了一跤又一跤。跌倒了再爬起来，他们也要加快追逃的步伐。
　　 前面的黑影，也在艰难地蠕动。
　　 我快断气了，不追了，细狗说。吭哧吭哧的声音，像他家快要散架的破屋。
　　 大牛也是上气不接下气，停下来仔细看了看那前面的黑影子，黑影子突然加速了，有如鬼魅。冰冷刺人的夜风，抽打着破碎的气息缈缈无踪。天边最亮的一颗寒星，照着影子融进黑沉沉了无生气的村庄。
　　 细狗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只管去向队里汇报，也不怕队里怪我们，我们不是马王爷，有第三只眼，睁着眼睛睡觉。
　　 大狗也附和，队长马六那么猴精的人，肯定能找出这个贼。
　　 大牛迟疑了一会儿，同意了细狗的建议。
　　
　　 五
　　 村口大枣树悬着的那口一截铁轨做的钟，咚咚咚地响起来。
　　 那天是清明节，祭祖的日子，村里陆续死了好多人，队里召集大家开会，会有什么事吗？
　　 村里人心里揣着各种猜想，走向中午阳光明媚的禾场。
　　 大牛和细狗也随着人流来到禾场上。
　　 远远的，一伙一堆的人，像零散的草垛㪚落禾场，无精打采地望着向禾场远处延伸的土坷垃路。队长来了，队长来了，高大的马六迈着大步走来。身后两个民兵像提着一块黑布跟着，细狗仔细一看，心下了然，夜里追赶的人就是他，万木春。大家一下子炸了锅，这木春犯了么法啊？万木春被像丢下一堆破布一样，摊在众人的脚下。马六清了清嗓子，昨夜偷队里的苕种被偷了，天不亮香气从他家传遍了上下屋，不用我费力去找，我闻着香就去了。他三个儿子和妻子正起劲往床底下藏剩下的红苕，一点不像饿着肚子的人样儿。
　　 人赃俱获。
　　 禾场上的人开始议论纷纷。不可能吧，万木春平常看着老老实实的，待人温和有礼，与左邻右舍关系也和睦。白白净净的，读过很多书，挺知书达礼的，怎么会是这鸡鸣狗盗之辈呢！他去世的父亲是个老学究，给儿子取的名字也有文化，病树前头万木春，这句诗，村里基本没人读过，更不懂其中的涵义。
　　 马六目光如炬，扫了一圈众人，最后落到万木春身上，如一把刀子，把个万木春凌迟了一遍。说说吧，昨晚的事。万木春的头低到裤裆里，半晌才嘟囔出一句，我昨晚上哪都没去，不信你问我老婆。队长笑了，我就问你。队长看见他身上新鲜的泥土还没干透，老老实实交待，我就不上报公安了。你这事嘛，可是对新生的人民公社的挑战，也可以说是破坏春耕大生产的。问题一旦上交，后果很严重的。
　　 万木春始终都没有抬起头来。一个民兵提着小半篮子苕扔在他面前。他抬头，不发一言，脸色一下子白了，眼里透出灰烬一样的死寂。
　　
　　 六
　　 马六是退伍兵出身，他上过朝鲜战场。饥饿的滋味，他刻骨铭心。战士啃冰冻的土豆，甚至饿得啃石头。饿极了，再聪明的人也会失去理智，也顾不上礼义廉耻。前阵子，一个人偷了几块牛粑被抓住了。被仓库保管员绑在禾场上的大树下示众，他扭动着，大吼着，没有人敢为他松绑。马六于心不忍，想劝保管员放了他。保管员一顶帽子扣下来，你这是要包庇偷窃社会主义耕牛口粮的坏分子吗？我姐夫可是大队书记。
　　 马六看着尿水从那个人的裤管里流出来。
　　 马六一个村的小队长，有多大的能力？食堂的稀饭，洪湖水浪打浪，静置一会儿可以照见一张张青黄的脸。可尽管这样，也不能去偷牲口粮食，更不能去偷集体的苕种了。为了一时填饱肚子而不顾长远的打算，他马六不能不管，可又不知如何去管。
　　
　　 七
　　 有些事，比风传播得更快更远。
　　 大队书记作了重要指示，此事要严肃处理。
　　 马六想了一夜，没有想出好的处理方法。
　　 红艳艳的太阳透过报纸糊的窗户，亩产万斤的大字，把马六的饥饿都填饱了。
　　 有人在外面急促的敲门，出事了！出大事了！
　　 马六跟着报信的人一起跑。村子里许多人也在跑。这个饥饿的春天里，寂静的日子，今天才有了最大的响动。万木春的家，是大家脚步密集敲击的焦点。
　　 杀人了！杀人了！人们急切的传播，把整个村庄的目光都朝这儿拢来。
　　 越近，一股血腥味越浓。马六意识到事情不妙。
　　 小心翼翼走进万木春家，鲜红的血，从东厢房里蜿蜒而出。血液忙碌着在门框底墙根清洗或覆盖着什么。墙角的一个老鼠洞也汪满了鲜血，时不时冒出一个小泡，像在打着饱嗝。
　　 村民们捂住了嘴巴，面色凝重如结了三九的严霜。马六的眉头拧在一起，可以夹死屋角那不知生死的蜘蛛。有人泪流满面，有人目瞪口呆。尸横满屋的惨状啊！三个孩子，整齐排列地躺在地上，万木春的妻子挨着最小的孩子躺着。那个最小的孩子，手里还有半个红苕。万木春躺在妻子身边，身体并不平整，脸上有着狰狞的痛苦。一家五口人，一夜之间成了五具尸体。这人世间最惨烈的场面，比枪林弹雨的战场也有过之无不及。
　　 一夜之间如此巨变，惊天血案前所未有啊！村里一向民风纯朴，万木春一家一向与人为善，应该没有与人结下这样的灭门之祸。
　　
　　 八
　　 出了这样惊天的大事，自然有人去公安机关报案。
　　 马六在现场仔细察看。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死人他倒不害怕。他仔细看了看屋里屋外，屋里干净整洁有序，没有打斗过的凌乱。五屉柜也没上锁，大米缸打开散出一股霉味，这个家实在太穷，有人图财是不可能的。
　　 疑惑，如一张网，在马六的心里越织越大。窗口的光线在树影里时明时暗，让马六的心也跟着一明一暗。
　　 他凑上前看那死去的女人孩子，他们的伤口都在颈动脉处，血已流干了，伤口凝着血痂。再看万木春，一把剃头刀紧紧抓在右手里，鲜血布满了他的手，那只手骨节分明，沾染了谁的血液呢？脖子上的血还没凝固。马六心里一动，扒开万木春的衣服，贴上去细听。听到一丝微弱的心跳，快来人，他还活着，赶快送医院。村民们七手八脚将万木春抬了出去。
　　 不幸中的万幸。万木春没有死，也没有人盼他死。饿死是没法的事，这样非命死，没有人可以接受。
　　
　　 九
　　 万木春活下来了。但他一心求死，他拒绝打针，换药。
　　 一个让人难以置信且无法接受的事实，通过他慢条斯理的讲述了还原了真相。是他自己杀了妻子，杀了孩子，最后自己自杀。只是未遂。
　　 那把杀了四个人的剃头刀，钝了，最后没有担负起杀死万木春的重任。
　　 万木春躺在妻子身边苟延残喘的时候，心里希望邻居不要发现，让他的生命像一颗烟蒂一样，慢慢地熄灭。
　　 万木春想要死得不拖泥带水，那把剃刀头关健时刻不与他合谋了。万木春是打死都没料到的。
　　 现在公安机关需要他的供词，反省。
　　 闫王爷真不负责任，胡乱勾生死簿，那么多人命不该绝，都被追魂夺命，一个杀了一家子的凶手，竟然从鬼门关放回来了。
　　 这个世界真的不可思议。人不可貌相，
　　 村里人都在心里重新认识万木春这个人了。
　　 万木春不断地央求医生和看守的公安，求求你们，做点好事，让我和老婆孩子一起死啊！
　　 公安机关以反革命杀人罪判处万木春死刑。秋后决。
　　 万木春带着深重的罪孽在劳改农场里数着一天比一天少的日子。想着活泼可爱的孩子和温柔贤惠的老婆，他的心，时刻在滴血。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人也能填饱肚子了。有一颗子弹也会穿越春天的饥饿，向他射来。他有点迫不及待了。
　　 在劳改农场，万木春度日如年，生不如死。脖子上那道疤丑陋不堪，潦草粗糙，把他心上的伤痕一览无余地呈现。
　　 马六是最感心痛的人。当时他要是不当全村人的面让万木春下不了台，也不会发展到这样啊！尊严与活着相比，算个屁！万木春这么想不开，马六没想到。大丈夫能屈能伸，可万木春不是大丈夫，是一个有着强烈羞耻心的读书人。
　　 大牛和细狗一改平日爱说爱笑的风格，沉默得像一块煤炭，好像万木春一家是他们杀的。要是不报告队长，让万木春还回去也好啊！大牛这样想着。
　　 马六去看万木春。他现在干枯沮丧，如一截枯死的木头。
　　 他说，我不怕死。每天家里的孩子张嘴要吃的，大米，小麦，玉米，黄豆，南瓜，萝卜，全都吃光了。野菜也没地方去挖了，三个孩子吃观音土肚子胀得哭，老婆子宫脱垂很少下床。我一个男人，看着老婆孩子垂死挣扎，心里不忍哪。
　　 有一天，我看见了大牛和细狗在山上闲逛，他们告诉我在看守队里的苕种。我心里大喜，观察好方位之后，天黑了伏在两座新坟之间，没有人会发现。盯着看守的二人睡着了，才下了手。
　　 苕的香气在整个饥饿的村庄里，如根根麻线，立刻绕到了人们的心上，也让人更加饥饿难耐。就算那看守的二人不报告队长，也会有人闻香而至。饥饿让人嗅觉更灵敏，如同一个盲人，听觉更灵敏。
　　 我做错了事，一步错步步错，成了杀人犯，成了杀害自己老婆与孩子的恶魔。我看见村子里许多人在田间地头走着走着，就忽地倒下了。活着的人，虚浮的样子，一阵风就能吹不见。
　　 古时候闹饥荒，人吃人的时候都有。活人吃死人，死人吃完了吃活人。为了活命，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我一天天看着老婆孩子在饥饿中一点点煎熬生命，我宁愿给他们一个痛快的了结，也给自己一个痛快的了结。我不想为了一口粮食，被人五花大绑着示众，那比杀了我还难受。
　　 马六沉默着，万木春家如人间地狱的现场，如一只小兽，日夜啃噬着他的心。那几个孩子，如春天的花儿朵儿一般鲜活，就这样凋逝了。
　　 马六，大牛，细狗，一起张罗着埋葬了万木春的老婆和孩子。
　　 大牛他将一碗焖熟的苕供在坟堆前。细狗红了眼眶说，这狗日的惹祸的苕！
　　 马六说，在战场上敌人冲过来了，我可以用机枪扫射一阵，可饥饿在食肠里造反，我却不能对着饥饿扫去一梭子弹啊。
　　 三个人，站在墓前，远处碧绿的麦浪如湖水般一波一波涌动，撞出了他们的泪水。
　　 一个清明节，发生这样的故事，始料未及。
　　 麦子丰收了！没等到秋天，万木春便死在劳改农场，他们一家人又团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