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戒酒记(散文)
凡是和“戒”字有关的,可能都是考验人的意志力吧,其难不亚于“蜀道难”。早年就想戒酒,但一直下不了决心,也因为太多的酒局无法推脱,戒酒简直就是笑话了。终于下定决心了,戒酒吧,仪式很隆重,为的是增加信心。
一
惊蛰那天,家住“廿八楼”的老朱兄请我们到他家里吃饭。他割了一个土猪的猪蹄,用文火闷烂了,拎出两瓶2012年产的飞天茅台,颇为伤感地说,这是我压箱底的酒了,就两瓶,今晚咱们把它干了,从明天开始咱们三兄弟就与酒彻底地说——拜拜了。
要得要得!就这么定了!我和老邢说。
我们三人,是同乡,以前长期同在一个大院里工作,现在都已经从岗位上退下来了,闲赋在家。无官一身轻,自是风轻云淡。但我们并非无所事事。老邢是个作家,最近正忙于创作一部《退休之后》的长篇小说,天天窝在书房里码字。老朱是一个书法家和乒乓球爱好者,他的生活很有规律,上午到球馆打乒乓,下午趴在桌子上练字,晚上喝酒睡觉。我也没闲着,现系“江山文学网”的一个业余作者,天天被一个叫“怀才抱器”的山东兄弟催着写稿。总而言之,我们都忙着呢。
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嗜酒。特别是退下来之后,我们几乎天天都凑在一起喝酒取乐。酒是水,也是隐形的火。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火可暧人,亦可伤人。喝多了,家里的“女神”就有意见,烦人。喝多了,自个的“龙体”也高举起“雨伞”造反了,大势不妙也。
于是,就想到了戒酒。
我们原计划是在去冬就要集体戒酒的——为了老婆灿烂的微笑,也为了给这个世界多留下些回忆——尽管世界将来不可能会回忆起——曾经有三个自命清高的人是那么的爱它——但我们真是这么想的。
然而,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去年入冬以后,疫情肆虐,闹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我们听闻酒能防疫,遂视酒为救命神水,夜夜红炯高呼“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时常喝得沉醉不知归路。遗憾的是,结果我们还是“阳”了,无一幸免,而且还阳出了一种说不出感觉、老是不得劲的后遗症来。
事实证明,酒,可消眼前之忧,但绝不能解长久之愁,更不可能浇出艳丽的健康之花。
于是,又决定戒酒。
二
这次戒酒,不再是说着玩的了,我们是来真格的。为了讲究仪式感,与酒作隆重告别,我们决定在老朱家里举行一个戒酒仪式。因为,三人之中,他年纪最小,态度最坚决,菜也烧得最好。
本来说好元霄节过后就马上举行仪式的,但老朱一直没动静,直至惊蛰,才有了回声。他说,惊蛰好,惊雷响后,就意味着咱们从此将告别醉生梦死的日子,大步走向健康向上、万紫千红的春天了。我们说,朱兄说得有道理,不亏是高人,高,实在是高!
仪式开始,我们斟满酒,全体起立,连饮三杯。酒与我们是相好了多年的“大众情人”了,与其分手,我们要敬它,必须的。平时,我们敬酒,都是用酒敬人,而此刻,我们真正是在敬“酒”了。“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端起酒杯的那一刻,我们百感交集。在我们眼里,那盈盈飘香的佳酿,仿佛变成了一个正在与我们依依作别且又渐渐远去的老友,是那样令人感怀。
我们“踏歌”为酒神送行。
干了头杯酒,老邢先发表感言。他说:酒啊酒!你是人造的神水。你,解我忧,消我愁,助我兴,壮我胆,添我乐,悦我友。男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今天我戒酒,只为活得久。见谅了,我的酒。
我们三人,若论酒量,他如果说第二,就没有第一了。他是酒之全才,白酒、红酒、啤酒“三中全会”,最高纪录一顿喝了七瓶葡萄酒,还须来瓶啤酒漱漱口。那年,我们在百丈漈开笔会,他先喝了一斤“老糟烧”,又喝了两碗“缸面清”,仍驾着大卡车载着一班文人到二源兜风。笔会的组织者项老师知况后,吓得双手合十,直念“阿弥陀佛”。焦急之下,他驱车赶到二源,发现老邢竟又在一个老友家里喝得欢呢。如今,他酒量大减,但豪气仍丝毫不逊当年,犹喜连环喝。嫂子对我说,你劝劝他吧,不能再贪杯了,他睡觉时,心脏经常停止跳动呢,要不是我把他弄醒,人就睡走了。我遵命传达。他说,没那么严重,这是我的心脏聪明,学会劳逸结合了。
干了第二杯,我慨言:酒啊酒!诗仙云——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要我说,你是水的身,火的魂。你可以浇灌干涸的人生,也可以冲开秘密的城堡;你可以令孤独之花在梦中凋谢,也可以让友谊之花在在瞬间绽放。你是人造的魔水啊,我的酒。
相比之下,我是三人中酒量最差的。不像老邢,他的肚子像大海,能纳百川。我喝酒很专一,就钟情于红酒,鼎盛时期一顿曾干掉三瓶红酒,现在是每况愈下,成了一个“三盏倒”。1996年,我患了黄胆肝炎,当时的严县长发布“口头文件”,责令我戒酒。我应令沉寂了四年。进入新世纪,为了应酬,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我,经过与妻子反复斗争,夺回了酒权,重启酒闸之日,便一发不可收了。每每喝醉,踉跄回家,妻问喝多少?我说就一盏。妻说,唉,都喝成这样了,还说是一盏,你是酒重要,还是命重要?我说,生命诚可贵,情义价更高。我是聪明人,两者皆不抛。妻说,你让我真无语。我打着酒嗝说,既然无语,你还叨叨什么呢?
干了第三杯,老朱叹道:酒啊酒,你是人造的魔水,也是试金的圣水。你可透视君子的坦荡和真诚,也可以揭开小人华丽的画皮。懂你的人,你会使他延年益寿,不懂你的人,你会使他醉生梦死。人人都视你为知音,殊不知你的知音最难求,酒啊酒。
老朱是搞经济的,却对中医颇有研究,尤擅草药偏方,我们都戏称他是“小扁鹊”。他是个“白酒精”,平时,但凡碰到所谓的名酒,大家在开喝前都叫他先“验一验”,他说可喝,就说明酒是真的,他说我要喝“白眼烧”,则说明酒是假的。他在品酒方面天赋异禀,只要呡一小口,不仅能品出酒的真假,而且还能品出酒的年份,老厉害了。前些年,他的肺部生了一个不友好的小东东,术后,其妻总以为他会把流淌在喉咙的“酒溪”断流了,不料刚一康复,又见“不尽长江滚滚来”。妻说,你不想好了?他说,贤妻你大可放心,夫君自有分寸,我这不叫喝酒,而是在给五脏消毒呢。
偶尔,三个女人聚在一起,说起我们的酒事,她们几乎是异地同声——那三个大活贝,何时才能回头是岸呀。
三
现在,我们决定从酒池中爬到岸上来了——待喝了这顿酒。
我们一边喝着,一边聊着。两聊三聊,话题就转到了一个老年人普遍关心的问题——什么人最长寿?是歌星?不,君不见歌手姚贝娜年方30就“杜鹃啼血”了。是健身者?不,君不见那个天天在央视教健身操的马华,年仅36就化作一缕轻烟消失在人间了。是笑星?不,君不见相声演员侯耀文和笑林,年仅半百就笑口嘎然而止了。是信佛者?不,君不见一心向佛的陈晓旭46岁就香销魂断被佛祖招走了。是养生专家!也不是,君不见著名养生专家梅墨,也不是一到花甲之年,便梅落墨干了……
老朱说还是书画家最长寿,号称“画仙”的晏济元活了111岁呢。我说还是喝酒人最长命,号称“酒中泰斗”的秦含章活了112岁。
老邢说,你们可知有史以来最长命的人是谁?要是知道,我连喝三杯。老朱说,是彭祖吧,他活了880岁。老邢说,彭祖是传说,不算。我说你知道?他说当然,我要是告诉你们,你们也要连干三杯。问是谁?答曰“菜蓝公”。我们不信。他说不信可以去查。
遂请教万事通“百度君”。还果真是。据清乾隆十三年的《永泰县志》载:“菜蓝公,原名陈俊,字克明,福建永嘉山区汤泉村人,生于唐僖宗中和辛丑年(公元881年),卒于元泰中元年甲子年(公元1324年),终年443岁。”他居然从唐朝活到了元朝,历经四个朝代,创造了一项至今尚无人打破的长寿纪录。
老邢说,你们知道吗?菜蓝公为啥这么长命?我们问为啥?他一拍大腿说,喝酒呀,他的秘诀是喝酒呀!我们讪笑道,你就编吧。实际上,菜蓝公晚年变成一个侏儒了,他终日坐在菜蓝里,喝的是村妇的乳汁。
是夜,我们的话题全是“酒”,聊罢白酒聊红酒,聊罢古酒聊新酒,聊罢国酒聊洋酒,最后就聊起了各自的酒事趣闻。下面是老邢说——
一次,侨领老胡在宾馆请我喝法国的“小拉菲”。酒至高潮时,包厢门突然被一个人撞开了。是一个清瘦的中年人,一袭白西装,留着大背头,长一副猪腰子脸。他踉踉跄跄地一进门,便咋乎道,哎呀!各位朋友,好久不见,兄弟我来敬一杯!说罢,他便自斟自饮了六大杯的红酒。全桌人都看傻了,这是谁的朋友?大家面面相觑。那人仿佛猛然醒悟,诧道,哎呀!各位朋友,我进错门了,真是不好意思,我再自罚一杯,以表歉意。他走了。老胡的心在痛着,大家轰然大笑。开始,我以为这是醉汉走错了门。妈的,不曾想,几日后在另一家酒店又遇到了那个家伙。那家伙还算知趣,他刚把门撞开,立马发现了我们,便说,不好意思,我又进错门了……
老邢说,我平时只听说过现在的社会有骗钱骗色的,真想不到还有人居然是来骗酒喝的。
老朱说,我喝了一辈子的酒,见过了太多的醉鬼,印象最深的,是一个诗人。大前年,我接待了一个来自外省的青年诗人。诗人戴眼镜,白牙齿,长发飘飘,风度翩翩。晚上喝酒,人家喝一顿,他须喝三顿。诗人海量,头顿喝一斤半白酒,第二顿喝一瓶葡萄酒。我问他还喝不喝?他说,再喝只能是喝啤酒了。我就带他去吃火锅。他又喝了五听喜力啤酒。当打开第六听啤酒的时候,他“哇”地一声吐了,把一腔“诗意”全吐在了火锅里。我们拉他回宾馆休息,他说,不不不,继续喝,我们要把革命进行到底……
我最难忘的一次喝酒经历,是在外国。那是2013年的初秋,我随团赴美考察。抵美的次日晚上,肯恩大学的董事长设宴款待我们。当夜,坐在我边上的是该校的一个副校长,他是个白人,金发蓝眼,长得又高又大。经翻译查理徐介绍,此人乃美国海军出身。我兴奋了,因为我也曾在人民空军当过四年兵。我斟满一杯酒,是可盛半斤酒的那种高脚杯,说,副校长先生,你来自美国海军,我当过中国空军,咱俩干一杯,可以吗?他耸着肩膀说,ok,完全可以。干完一杯,他反敬,说,局长先生,现在,我回敬你一杯,可以吗?我当然说可以。接下去,我们又连干了四杯,相当于每人各自在十分钟时间内连喝了两瓶红酒。当我举起第七杯酒的时候,他说,不能再喝了,我有胃病。
这是我平生在酒桌上表现最勇敢的一次。因为,当时在我心里,我把酒场当作了硝烟弥漫的战场。
四
廿八楼酒后,我们消腾了一日,三人在电话里相互告慰了一番,相安无事。
两天过去,老邢来电了,说有人给他送来了一腿羊肉,他家还有一坛陈封了三十多年的老酒,晚上务必把它给灭了。
我说,咱们不是把戒酒仪式都办了吗?还喝?
他说,咱们是三个人集体戒烟,仪式得举行三次,今晚先到我家搞第二次。
我说,如此来说,我还得办第三次。
他说,当然了,必须的。
是夜,在小巷深处、花香馥郁的老邢家,我们吃羊肉,喝老酒。话题不再是酒了。我们聊俄乌战争,聊海峡形势,聊半岛风云,聊即将召开的全国两会,聊正在蔓延扩散的甲流。
几天后,我到乡下捉了一只狮头鹅,又托人去飞云湖买了一条“翅嘴巴”,叫妻用心做好,招来两位老兄,用一箱红酒与我们心爱的酒神做最后的告别。
妻一听说我们是要戒酒,甚是激动。她表现得很优秀,不仅笑脸相迎,把她那两个“姐姐”招来见证,还发动她们连连向我们敬酒。她们说,你们仨兄弟呀,啥都好,就是嗜酒如命不好,现在戒了,为时不晚,值得祝贺,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希望你们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到做到!
我们说,肯定的,一定的,必须的。
散伙前,我们当着她们的面,击掌发誓:从明天开始,不管是遇到什么样的人,不管是遇到什么样的酒,我们都坚决不闻,坚决不喝,坚决戒酒,谁若做不到,就让他嘴巴开裂,鼻尖起泡!
总以为,从此以后,我们将永离酒神,我们的灵魂将不再借酒飞升到云里雾里飘荡。然而,3月16日,也就是今天早晨,老邢又来电了。他说,兄弟呀,咱们的戒酒仪式应该放在酒店办才显得隆重,今天晚上,我已经在老地方预订好了座位,也就是在“酒生香”私房菜的“高山流水”包厢,咱们不见不散。
写好这篇文章,已是下午五时整。说实话,我还没有回复老邢,自己是去,还是不去,尚在犹豫之中。我担心,如果去了,万一自己的嘴巴真的开了裂,鼻尖真的起了泡,那就难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