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情】河流都去了哪里(散文)
河流都去哪里了,谁能回答一下?风说,河流到大海,海是河的归宿。雨说,雨落在河中,也成了河。河在,雨滴在。河消失,水波自然不存在。河究竟去了何方?村庄不知道,村庄活着活着,把自己活成一尊佛。世间的生死,草木一秋。村庄看淡了,也就一切随意。村庄在大地上一住就是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人来了一批又一批,走了,被一把土收留。继续陪着村庄,斗转星移。人走多远,忘不了根。村庄是根,在很大程度上,我们是缠在村庄的脐带,即便剪断,也是藕断丝连。那么,河到底去了哪里?
我读小学时,要趟过村子里的那条河。当时,河很辽阔,从河这岸到那岸,有一百米宽,水流春天那阵,汩汩淌着,不急不躁。河上没有桥,木桥,石桥都没有。只是在水中,好心人垫了一块一块粗糙结实的石头,走的人多了,石头表面被鞋底磨得光滑,圆润。我和弟,每天背着书包,踩着石头过河。有时,在河边嬉戏,听芦苇荡里布谷鸟,一声一声,抑扬顿挫的鸣叫。脱了母亲纳的布鞋,进河里逮鱼,逮,不是捞。河流中的鱼,不会束手就擒,它们很狡猾,人没靠近,就警觉地跑开了,藏到茂密的水草内。逮,一个逮字,生动,活泼。烟火气十足,怎么逮?就是先将水逼走,几个人赤着脚,挽着裤腿。两人一组,合力,筑起一道泥沙坝。这样一来,水势被控制住,鱼的目标被缩小。再厉害的鱼,也逃不出大伙的手掌心。上前,双手一逮,一扑,一捂,妥,一条鱼在手心挣扎奔突。在岸上挖一浅水坑,逮到的鱼放里面。一上午,或者一下午,逮个三斤二斤没问题。即使裤子湿了,衣裳脏了,把鱼,战利品带回家。父亲微微嗔怒一下,就吩咐母亲炖鱼汤,搁一勺自家焖得大豆酱,葱花,香菜。扭头,掏一元钱,让我们去小卖店打一斤散白酒。河里的鱼,不大,大的有半斤重,有白条鱼,红刺鱼,鲫鱼,泥鳅。逮的河鱼,大部分是白条鱼,特腥。母亲用大粒盐淘洗一遍,去了内脏。轻火煲汤,汤面白晶晶的,鱼肉呢?鲜嫩,清香。父亲摘几枚晾晒在屋檐底的红辣椒,在在灶火上烤焦,喝汤时,搓碎,捏在鱼汤里。又辣又鲜,一家人往往喝得大汗淋漓,饱嗝连连。哈口气都是鲜美的河鱼味儿。
夏天,雨水丰沛起来。河臃肿着,像个孕妇。那几块石头,隐匿在湍急的河流下,上学过河,非得脱了鞋,拎着一步一步趟过去。母亲不放心,早晨,娘三个,来到河边。母亲蹲下身,背我和弟过河。母亲的背很暖很暖,这是世界上最令人难忘的港湾。
冬天,河面结冰了,只要冰层厚,就不怕掉入冰窟窿。母亲也就送了几次,没再送。放假,捡完柴禾,遛好马,放好羊。父亲找来木头板,铁钉子,捶捶打打,做了一只冰车子,两根划冰车的铁棍。一群孩子,在河上滑冰车。划累了,打冰坨玩。所谓的冰坨,其实是一个陀螺,人拿着一条铁片做的鞭子,照着冰坨抽,冰坨旋转的圈数越多,就算王者。我一直是青铜,在玩冰坨上,就没赢过。
除了冰车,抽冰坨,还可以摘一棵松毛树枝,一个人坐在松树上,一个人拽着树枝在冰面走。我喜欢坐在松树枝上,弟拽着走,那滋味很享受,很惬意。
河什么时候有了石桥?大概是读小学五年级时,村里有人主动组织身强力壮的劳力,你推独轮车,他扛把镢头,挑石头的,沙子的,热火朝天的干了一个月,待雨季来临之前,石桥竣工。这座桥有个名字,南河桥。南河,我的南河村。南河有了桥,我们和河水,就拉开距离。河还是那河,桥的介入,打破了一种原始的平静。桥一出现,进出南河村的人和车也多了。
沿着河流,石桥出去的人,牛马,也愈来愈多。他们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消失在河那边,像一条河一样,在大地上失去踪影。河很难受,它眼睁睁看着,曾经在它身体里长大的人,走着走着就不见了。甚至连回头也不肯,外边的世界,真的有那么精彩吗?
一个人的一生中,要经过很多条河,大河,小河。长河,短河。清澈的,浑浊的,守着河久了,就染上河的脾性,有时温顺,谦卑。有时暴怒,野蛮,豪横。河就是河,与人不是一个血脉。却很有个性,有河的地方,草木茂盛,鸟雀云集。我明白,鸟,尤其是喜鹊为什么将巢建在树上。一来是对村庄的一个延续,另一个是村庄的高处。喜鹊习惯站在高处,俯瞰人间。也喜欢在自己的巢里,享受鸟生。在村庄,随处可见,一棵一棵白杨树,柳树,刺槐树,住着喜鹊的巢。喜鹊也愿把巢安在紧挨河流的树上,它对河流情有独钟,一条河贯穿南北,横跨东西。把一座村庄牢牢的盘卧在身体里,喂养着一年四季的庄稼,牛马驴骡子,牲畜和人。河揣着村庄的故事,一个人,一代人的风云变迁,儿女情长。向地处流去。河偶尔也停下来,吹吹风,感受感受炊烟缭绕的日子。梳理梳理凌乱的思绪,让一只羊饮一口水,一条狗撒个欢,一帮鸭子,鹅,扑进来扎个猛,一只蟾蜍泡一会儿澡。一片落叶,摇晃一下。河不走了,日头也晒,河就渐渐瘦了,憔悴了,蒸发了。河就留下一根根肋骨,一道道青筋,还有一河远去的人事物。
有河在,人就把房子建在河岸,栽一棵树,垒一堵墙,种一些花草。人在房子里生人,牛马在厩里生下一代。人生人,牛生牛,狗生狗。鸡蛋孵小鸡,母猪生小猪。河呢?养过两岸的稻田,也养过鱼虾,水草,养过人。人一旦离开村子,就记不住河,河则能记得住人。曾经在河里洗过几次澡,几年澡,撒过几泡尿,往河里扔过几只死猫,死狗。玉米棵儿,苹果核儿。河记得一清二楚,河记得你肚子上的黑痣,脚掌心的痦子。记得你的狐臭,你小时候阑尾炎手术后的刀疤。人是遇到一个环境,就卸下一些人和事,对救过自己的人,有时就忘了。人最容易忘事,不像河。河除非枯竭了,不然,总记着把水留给需要的人,植物和动物。
我熟悉的南河,在我读高中出去后,就像得了一场大病。整条河成了一个简约的线条,有的地方储存一点水流,绝大部分干了,有水的潭里,游着几条小鱼儿,河床肋骨暴露,硬挺着最后的一丝倔强与尊严。
河最终流向大海,人背井离乡之后,去了哪里?我认识的人,邻家二哥,东院的锁剩,西屋的三歪,菊花,雪儿。他们一前一后,出了南河村,像一条河,头也不回的走了。走后,风将对方的名字,在村子的角角落落,木门,木窗,花坛,瓦楞上,停留一天,两个月,慢慢的就被时间掩埋。留下的人,只记得住那些像野草似的,朴实的小名。我也走出村子,背着我的梦想,去了远方。远方并不远,坐车一小时就回老家了。在村庄,我形象,立体。存在于山野之间,一朵花,一滴水,一只羊,一棵树,都懂得尊重我,向我靠拢。我是村庄的主人,也是河流的主人。离开村子,在城市的车流中,我这条河流,仅仅是昙花一现。走在繁华地段,深巷子里,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我叫什么?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居住的地方,有许许多多来自天南海北的打工人。男人女人,情侣,老人。他们是一条条河流,每一天,每一个夜晚,在偌大个城市,流动着,奔跑着,喘息着,追逐着。为生计,为梦想,不停的向前奔腾。人如一条条河流,走着走着,就被大地吸干,蒸发。终极的去向,就是地下。佛说,回头是岸。大多时候,人回头没有岸了。
河流去了哪里?一目了然,河东流入海,只是,有的河半途夭折。有的河被截流,留在他乡,硬是将他乡活成故乡。有的河流进一座人工水库,改名换姓,做了上门女婿,再也不走了。河有河的命运,人有人的悲欢。很难同日而语,宿命却惊人相同。人这辈子,为责任义务操劳一生。河流也是,它的担子也不轻。浇灌稻田,菜地。喂养城市与村庄,人但凡有一口气息,均离不了水的滋润。河流肩负着一个国家与民族的神圣使命,河平时沉默寡言,不发表意见。也不炫耀自己,河得不卑不亢,一身正气,值得人学习。
做一条河流吧,无论深沉还是爆发,都遵循大自然的因果循环,决不越界,低调稳重,不张扬。河流的性格,人一般达不到。河流有着人,无法抵达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