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完电影《小街》（编剧：徐银华，导演：杨延晋，主演：郭凯敏，张瑜），泪水在桌子上聚成了一滩水，剧完了泪痕在脸上依然未干。看到屏幕上血一样的两个字“再见”，我的心像重锤敲过的鼓面抖动不止！通常再见就是下次见，绝不会是永不再相见！我不知道导演为何总会用这两个字眼谢幕，尤其是这部忧伤的影片《小街》。
　　 此时，它给我带来的恐惧却是空前的。我闭住眼睛，头埋在桌子上，泪水又重新涌来，晚饭时间已到，我想肯定家人会唤我用餐，可是我想，谁也不要打扰我，让我好好哭个够！很久没有哭了，度过漫漫长夜，我已经不再会为创伤流泪了，反而是遇到那些爱与善意会让我泪奔。比如《泰坦尼克号》电影里的人文情怀等等。今天却是例外，剧中的“俞”重新撕开我的伤口，开始流血！于是，我并不决定把文眼放在评价上，指手画脚说一部影片的长长短短。我只想给剧中女扮男装的俞写一封信。我想张贴一张寻人启事，问问她这些年到哪里去了，夏一直在找你，你变坏了吗？你变得俗不可耐了？你忘记了曾经想还原你的女儿身而被人打坏了眼睛的夏？你历经苦难之后，要用另一种形式夺回曾经失去的权利，而去当一个灯红酒绿下的狂欢歌女？如果是那样，夏说，他宁愿他的眼睛永远瞎掉。或者你当了音乐家，歌唱家出名了，另嫁他人？我想，夏要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会悄悄隐藏起来，不让你知道他的下落，自顾自为你高兴的。他是这样的人，他天生就是爱的觉醒者。
　　 如果你也一直在找他，终于知道夏的去向，因为他的遭遇，你更加爱他了，你要和他一起回家见妈妈，然后结婚生子，倒是我顶顶希望的。我相信所有的人都会是这样的愿望。在那些孤独的长夜里，各种类型的人很多，爱是有方向的，爱不是自由点，尤其是你、我这样的人。于是，夏就是刺破黑暗的一束光！你可真的不要辜负他啊！他已经因你而几近失明了……
　　
　　 二
　　 以上我说的三个设想，其实就是剧情中的三个结局，编导最终也没有选中一个结局，夏说“我们寻找的不是结尾，而是起点”。他多么有胸怀啊！他不为自己的付出而懊悔，而是为了放飞爱的情怀而祈盼。他不再是那个顽皮，有趣，热情、好动的夏了 ，他变得沉静，儒雅，寡言了。他想把你们的故事写成剧本，可是他的眼睛不方便，于是他去找电影厂的钟导演，钟导演听了很感兴趣，但就是不知道结局该怎么写。你究竟是怎么一个结局呢？导演设计了三个结局，结果因为这个不确定性，创造性，多元性的想象，在当届的“金鸡奖”无一奖可获，大概是不符合惯性思维吧？创造就是一种冒险，一种尝试，一种有可能超出庸常的条条框框，虽耀眼，却不合时宜。据说夏（郭凯敏饰）是最佳男主角，导演是最佳导演提名，只因这三个结尾，主任评委要改成一个结尾，导演考虑艺术思想的多维空间，人性走向的多种可能性，他坚持不改，最终失去了斩获“金鸡奖”的机会。
　　 现在看来，导演是多么有预见性、展望性、警示性？那时的编导很注重社会性，很关注人性的发展。他们有着很深的忧患意识，在新的风潮来临时，各种可能性都有，从一个方向引导是愿望，多种可能性是现实，展示多种可能是让人们认清现实，坚定善的选择。导演不为功名只为艺术的信念让我钦佩。
　　 虽然，这是部影片，可我还是要固执地想和俞（张瑜饰）聊会儿天，也固执地想问：俞，你今在何处？也不知道你后来真正的结局如何？
　　 我想对你说的是，从看到你那双恐惧的，警觉的，怯生生的眼睛，我就开始流泪了。因为，我看到了你中的我。你的妈妈是音乐教师被批了，还患了肺癌却无钱医治。街头打砸的那些人剪了你的长发，剪成了一头蒿草，你对着镜子哭了很久。街里的小孩子们见了你就唾你，骂你，侮辱你，你活不下去想到死，可是，想到妈妈需要你照顾，你又活下来了，从这点看，你是有责任心的。那是我们这代人的品质，我们不是只顾自己，为他人活着是起码的要求。因为有“人总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教导已渗入骨子里，再苦再难也不能只顾自己。就像我小时候离开父母到一个小山村，新的家长让我每天往粪池里积肥，那时讲究大公无私，可我却给自家积肥。有人说这是自私自利，我就觉得很羞耻。我真切地记得我很矛盾，很纠结。后来我想了个办法，天明的时候我给集体积肥，表示大公无私，天黑的时候为自家积肥，交代新的家长。新的意识形态没有私己空间，先公后私也是不彻底的。我这样把自己分成两半，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好强壮地活在这个小山村。其实，那时候一个小小的人儿就已经把自己撕裂了。我好像觉得我比你更难。
　　 你把头发理成男孩子头假装强壮，有关女儿身从此隐蔽。女扮男装其实就是对自己的撕裂，夏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是男孩的样子了。倒霉的夏靠在门上，没想到你一开门闪他倒在地下，打坏了你手中的鸡蛋，就是那次你们相识了。他真的是那个时代的好青年，损坏了别人的东西就要还，这样他就成了你的阳光。后来你们约定到野外去给妈妈采草药，那大概是你最快乐的一天吧？你们一起折跟头、打把式，完全是男孩子的样子。你们饿了，在红薯地里挖红薯吃，还不忘放下钱。你说你妈妈告诉你，无论做什么，都不要做损坏别人的事情。你妈妈多好啊，自己身陷囹圄还不忘教导你做一个守节的人。人文就是这样一脉一脉相传的，你没有辜负妈妈的心。
　　 我如果现在的孩子们遇到这样的细节会是什么想法呢？他们会在乎五分钱的功用吗？（这是题外话）。
　　 当然，那天也是你最痛苦的一天！你们已经称兄道弟了，因为事出意外，你们因换衣服起了争执。夏发现你像个精神失常的人，刚才还称兄道弟，转眼就不高兴了，他也不知道哄哄你。单纯的他，哪知你是女儿身？你站在大树下披着白单子，哭着告诉了他你的遭遇。你失去了做女孩的权力，夏为你流泪了，夏决心还原你的女儿身。他说他要送给你一个礼物，他要告诉所有的人，你是个姑娘，是个好姑娘。
　　 后来，他蓄心积累想要弄到一头长发，到专卖店里买，人家说这是专供戏院商品。他又到剧场看戏，一定是《红灯记》里的李铁梅长长的辫子给了他启发，他想到了你留长发的美丽样子。然后他就义无反顾去戏院的后台遛达时发现了假发，他不是偷，他倾尽囊中的银子换了这一头长发，揣在怀里就跑，他一心想还原你的女儿身，只想到一头长发，会给你带来巨大的欢乐，而没想到后果。于是，他就成了还原你身份的勇士。结果被人发现，一顿群殴他被打坏了眼睛……
　　
　　 三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你比我幸运。在你最孤独，最恐惧，最无助的时候有夏，有妈妈，还有妈妈留给你的一首歌——
　　
　　 在我童年的时候
　　 妈妈留给我一首歌
　　 没有忧伤没有哀愁
　　 唱起它心中充满欢乐……
　　
　　 就是这首歌撕开了我的伤口，我能感觉到咸咸涩涩的血在汩汩流淌。我没有童年的欢乐，也没有妈妈的陪伴，更没有夏的同情和怜悯。夏是上天赐给人类的醒者，在最坏的环境下，他懂得关爱人，理解人，怜悯人。你问他“为什么那些人总是那么凶呢？对我妈妈、对我”。夏说“他们是长不大的。我总觉得长大了才能真正懂得感情，懂得如何尊重别人的感情，爱护别人的感情”。这里的“长大”虽然是他随意说出的，在我看来却有深意，爱是胸怀，爱是广大的心，爱是力量！他虽然年龄不大，但他仿佛是天然的醒者，那些凶残的人是长不大的，长不大就不懂事，他们只知道恨却不知道爱。当然，那个时代教会人们怎样恨，却没有教会人们怎样爱。我们的父母老师一夜之间就有可能成为我们不能爱的人，而且你必须痛恨他们。因为他们是另类。我的父亲戎马十二年，从功臣一夜之间成为“走资”，我也成为另类，虽然没有被剪掉头发，但嘲笑，侮辱、冷遇是常有的。最伤心的一次是别人都能当红小兵，我却被人从队伍中拉出来，说我不可以戴红小兵袖章。当别人说出原因的时候，我真的恨过我的父亲，因为他，我不能当毛主席的好孩子。你肯定知道，不能当毛主席的好孩子是多么绝望啊！此后，我的日子阴雨连绵，再没有快乐过。没有人安慰，没有人同情，我成了最孤独的小孩。最要紧的是，我们家不让用保姆，我被送到乡下去，离父母好远。我都不知道我在地球的哪个角落。没有妈妈的地方哪儿都不是家。
　　 可是，你在恐惧的环境里，因为夏的出现，你认识了爱与善良的存在，正是因为他全心庇护的样子，才叫人无比感动！而夏的出现，在当时惯常的教义中是多么矛盾，因为你和我一样，都不应该是同情和怜悯的人，但他丝毫没有矛盾。他在拿到长发时想：“我觉得自己在长大，我要让这个相识不久的弟弟高兴。”多可爱啊！他铤而走险只为还你做人的尊严。他被打坏了，一个老工人背着他去医院。医生说恐怕眼睛保不住了，夏说：“我不能失去眼睛，我还要去看一个人。”
　　 医生问，她是你的爱人？
　　 夏说不是，她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夏要出院，他孤独地坐在落满树叶的座椅上，他的内心独白道：“在这格外寒冷的季节，在这充满凉意的天地里，我格外思念弟弟，我通过回忆，始终保持着一个彩色的世界。”他走在喧闹的大街上，听到口号连天，他继续独白“他们为亿万人的将来而斗争，可我却只是惦着一个普通人的今天。”
　　 在当时来说，他是多么大逆不道？当时人们想的都是未来，从来不想现在的生存问题。他只惦记一个人是自私的表现，惦记一个另类子女就是反动分子。可他没有想这个，他一意孤行地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现在回味，我却觉得他无与伦比的伟大。因为爱不是宏大的口号，爱是具体生命的颗粒。爱不是只能在舞台设置停当之后才去上演，爱是渗入日常生活中，根植到心灵世界成为稳定、宽广的内容。人也不是牲口任意听从吆喝。人更不是蝼蚁一脚踩下去永不可生还。人有人的情感自觉，受伤了就要呻吟，流血了就要本能地呐喊！
　　 夏在嘈杂的人群中想：“我走着思考着，无数先烈用鲜血杀开的路，今天难道还要用血将它堵住吗？我感到困惑。身边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我向着温暖的地方走去，弟弟的家就在前面”。这里的“模糊不清”又多了一层深意，眼看不清不要紧，要紧的可能是心迷茫了……
　　 可是俞，夏走到你们家的住处，你搬家了，搬到何处谁也不知道。就这样，你们失散了……
　　 多么美好的一颗心，多么热切的一份情？我真为你们惋惜啊！
　　 夏经过一场劫难，经过天真的幻想，以一己之力去还原一个姑娘的尊严，结果失败了。可是夏真的长大了，他在思考那个年龄不曾有过的思考。有着那个时代的青年人缺失的情怀。有关你们的故事讲完了。我之所以用书信的形式叙述，是一种感情的贴近，因为我们有着共同的经历，看完之后，我没有力量像一个局外人一样评头论足，我看到曾经的我自己，我们再不能过那种恐惧的日子了，再不能让父子反目，母女成仇，亲情离散，男不男，女下女的混乱局面重来。我相信新的时期到来，会有一个平静的环境生存，这是我此刻最大的期盼！
　　 写完这封信，我的心似乎平静了一些。但，这篇文章还不能结尾。思维允许我言说一下《小街》的艺术思想了。
　　
　　 四
　　 《小街》确实是一部经典作品。它是一首爱的歌谣，是展现美好人性的诗篇。1981年出品，时隔42年重看，给予我的震撼非同小可。它是一部警世之作！也是启蒙之作，适合现代人对历史的认识，对人性品质的反思。有一个批评家说过一句话“优秀的作品不一定是杰出的；获奖的作品不一定是经典的”。我觉得此话最合适《小街》的评价。虽然它无一奖可获，可是时间让它大浪淘沙，显露出金子般的品质。它安静地，沉稳地，坚实地存在着。它的精致，它的思想，它的艺术主张，它的警示力量，都不是等闲之作。正如托尔斯泰没有获过诺贝尔奖，但并不影响他成为世界级文学大师。艺术的峥嵘需要时间来证明。《小街》不仅塑造了人的历史，也展示了历史的真实。同时也涵括了宇宙的真相 。即：再严酷的现实也有真善美的存在。它的多维空间，承载多维想象。短视的权威不允与众不同的个性存在，而艺术的长久性恰恰是个性的凸显。比如梵·高生前无一张画售出，死后却价值连城。他不为个体虚荣而流于俗套，只为美的存在而做出牺牲。
　　 据说当年扮演夏的郭凯敏，才仅有23岁，作品播出后风靡全国，他成了家喻户晓的男神，走在大街上像蜘蛛一样扯起若干视线。扮演俞的张瑜成了女神，她的短头发也风行一时。他们成了演艺界的一对金童玉女。郭凯敏在24岁那年，《小街》金鸡奖被主任评委强行拉下，甚是痛苦。母亲一句“观众喜欢你演的角色就是最好的奖”，一语值千金，他说妈妈的话他受益了一生。
　　 年轻时谁能没有功名心呢？人之常情。到了年过花甲的今天，郭凯敏回顾他的演艺生涯，他非常坦然、淡定。他说：“事实证明，艺术不是个人拿到什么奖的问题，而是演员所塑造的人物是否留在人们的心中。”是啊，《小街》和《庐山恋》所塑造的角色，在我们这一代人心目中从来没有消失过。难道是那些连连获奖的演员可以比的吗？也正是这些活生生的人物塑造，使郭凯敏成了今天的郭凯敏。
　　 坚定和坚守信念是一个艺术家的特有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