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闹市街头，凝视着眼前被铁皮封闭的工地，以及工地内正在建造的楼房，头脑里在竭力回忆那些熟悉的过往。这里原来是一大片平房，我的家也在其中，如今父母逝去，老房子被拆除，昔日的场景已经荡然无存。
　　 “汉新。”突然，耳边飘过轻柔的声音。30多年了，除了父母在世时叫我的小名，再也没人叫过。
　　 寻着声音，我扭头看去，是一位女人，正以疑惑的眼光打量我。她是谁？我快速地在大脑储存细胞里搜索着。
　　 “是我，翠芳。”显然，对方已认出了我，音量明显提高了，而且脸上还挂着一丝浅笑。
　　 翠芳，这名字太熟悉了，立即唤醒了我封存30多年的鲜活记忆，原来是我的“初恋”情人。但是，我几乎不敢相信，昔日如花似玉的大美女怎么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就如同眼前的景观一样，完全变了模样，所不同的是观景由破旧变崭新了，而斯人则由年轻变衰老了。
　　 既然与昔日的“初恋”相遇，肯定有满腹的心里话要说，而且好奇心也驱使我想了解一下她的生活状况？大街上不是说话的地方，正好附近有一茶社，何不品茗叙旧。
　　 环境优雅，茶香氤氲，我俩相对而坐，这时我才有机会正面直视对方。微弱彩色的灯光使房间里增添了几份温馨，也掩饰了对面脸庞上的皱纹，使轮廓凸显出来，我从偶尔闪烁的眸子里捕捉到了昔日熟悉的印记，思绪不由穿越到了从前……
　　 小时候，我们两家都住在那片刚刚拆除的平房里，是老街坊。我俩从小在一起玩耍，后来在一起上中学、高中，上大学也在同一座城市里，以一周一见面的热度相恋着。她是典型的江南女子，小巧玲珑，温婉如水，是我们那一带远近闻名的美人胚子。虽然有许多男生追求过她，但她一直喜欢我，我俩既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然而，正当我俩陶醉在花前月下、沉浸在卿卿我我之时，她的大哥从朋友那里得知我俩恋爱的情况，于是撺掇父母坚决阻止我俩的往来。其实原因很简单，是俗得不能再俗的理由，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她父亲是一家国有企业的厂长，母亲是会计师，而我父母都是穷工人。她父母，两个哥哥坚决反对我俩往来，在他们眼里，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那时，我俩刚刚大学毕业，面临走向社会找工作的困境，她父母出面找我谈话，说只要我离开翠芳，可以马上给我安排工作。至于翠芳，他们另有安排。由于我的态度十分坚决，他们不得不对翠芳采取了“软禁”在家的措施，阻止我俩相见。
　　 翠芳在家是老四，老大是大哥，老二是姐姐，老三是二哥，都各自结婚成家了。她自小与姐姐关系最好，姐姐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中学老师，对我俩相恋的情况早就知道，并表示赞同和帮助。由于她自己的婚姻也是父母包办的，所以一直耿耿于怀，对我俩的处境十分同情。姐姐说服父母让翠芳到她家去住几日，这样我俩就有机会见面了，当然只能偷偷在她姐姐家里。
　　 见面后，翠芳泪流满面地对我说：“我爸妈逼我赶紧结婚，对方是个私企老板，我大哥的朋友，他父亲是个局长。”
　　 我说：“走，咱俩私奔，走得远远的。”
　　 她摇摇头，“那样我会众叛亲离。”
　　 我问：“你是怎么想的？有什么打算？”
　　 她哭得更厉害了，不说话。
　　 我说：“我只要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她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站起身，用毛巾擦干了脸上的泪水，上前搂住了我的头，说：“我，对不起你。”
　　 我捧着她的脸，问：“也就是说，你要结婚？”
　　 她闭着双眼，泪水像瀑布一样泻了下来。
　　 我头脑一片空白，绝望使我感觉心在隐隐作痛，失去她仿佛失去了整个世界。
　　 突然，她开始解衣服扣子，边脱衣边说：“你说过，青春期的男人最渴望了解女人，今天我就是让你了解的人。”
　　 我周身血液贲张，心脏加速狂跳，呼吸几乎窒息了。有那么一刻我确实有一种本能的冲动，但是我突然觉得一种负罪感紧紧地攥住了我，这种行为无疑是对我俩多年纯真爱情的亵渎。因为她是在用自己的身体补偿对我的愧疚，报复即将缔结的婚姻，作为男人需要的绝不是一时的痛快，而是一段完美的爱情。我轻轻地推开她，直视着她的秀眼：“是的，我还说过一句话，我要的是你的人，是灵魂与肉体完美结合的人，失去了灵魂的肉体只不过是一具空壳而已。”说完，我转身拉开房门离开了。
　　 我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继续下去只会使两人陷入越来越深的痛苦中，为了她的幸福，也为了解脱我自己，必须断然离开。
　　
　　 ……想不到，我俩在拆迁的旧址上不期而遇，从分别到再相见竟然跨越了30多年。
　　 “那天离开你以后，第二天我又离开了我们一起共同生活的城市，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另一座城市。30多年，我从一个打工仔变成私企老板，有了自己的公司，也有了自己的家庭。”
　　 “你就不想知道我的情况吗？”她轻柔地问，声音有一种穿越感，使我不由又想起了昔日的她。
　　 我点头表示应允，她端起杯抿了一口香茶，接着便娓娓道来。
　　 我离开不久，她嫁给了局长的儿子、那位私企老板，她成为全职太太。然而，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她的丈夫是一个花花公子，婚后不到一年，就在她怀孕期间，他在外面玩女人，常常夜不归宿，甚至一连几天、十几天在外鬼混。这段婚姻仅仅维持了不到三年，她净身回到了娘家，原本指望“门当户对”是一桩美满婚姻，却以沉痛的代价匆匆收场。
　　 直到这个时候，她父母后悔不已，尤其是当母亲看到女儿落得如此下场时，急火攻心，血压升高，引发了脑出血，一病卧床不起。由于姐姐和两个哥哥都在上班，没有时间照顾母亲，于是她承担了每天24小时照顾母亲的责任。直到母亲去世，整整11年。然而，母亲去世不到半年，父亲又患重病偏瘫在床，她不得不继续照顾父亲。13年过去了，父亲离开了人世，她好不容易“熬”出了头。
　　 然而，随后发生的一件事情使她看清了亲情的悲哀，令她伤心透了！
　　 近些年政府为了提升市民的居住环境，加大了棚户区的改造工程，他们这一带的平房进行整体拆迁。按照政策规定，由住户根据拆迁平房的面积自行选择楼房，翠芳她家既可选择两套两居室加一套一居室，又可选择两套三居室。然而，她的两个哥哥出面选择了两套三居室，且落在了各自的名下，根本没有与姐姐和她商量。
　　 姐姐非常生气，带着她一起找到了两个哥哥，姐姐说：“父母的遗产子女都有继承权，凭什么被你俩侵占了？”
　　 大哥不慌不忙地掏出一张纸，递给姐姐，“你看，这是老爸写的遗嘱。”
　　 二哥说：“嫁出的姑娘泼出的水，老祖宗的传统，遗产分男不分女。”
　　 姐姐看完遗嘱，脸都气白了，“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封建观念。”
　　 大哥说：“长兄如父，我遵从老父亲的遗嘱有什么不对。”
　　 二哥说：“肥水不流外人田。”
　　 姐姐说：“你俩太自私了，当年撺掇父母把翠芳嫁给你们的狐朋狗友，想借助豪门在生意场上赚钱，结果赔了夫人又折兵，害了翠芳不说，你们自己也被别人轰走了。翠芳伺候父母将近30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她孤单一人，你俩就没有一点同情心，分她一套一居室，让她有一处栖身之地。你俩的良心呢？被狗吃了。”
　　 大哥：“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我现在是癌症晚期，随时可能去世，我要为儿子、孙子留点后路。他们可是老祖宗的根啦，得传宗接代，没有房子行吗？”
　　 二哥：“是呀，我儿子离婚后马上又要结婚，我得给他准备一套房吧，他可是你的亲侄子呀。”
　　 姐姐知道再谈下去没有任何结果，于是带着翠芳回到了她家，没办法翠芳就在她家住下了。
　　 翠芳讲完话，长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一吐为快”的感觉。接着，捧起茶杯，深喝了几口。
　　 真是红颜薄命，我立即想到了这个成语。我说：“当年你父母，两个哥哥瞧不起我，是因为我穷。但是，我穷得有骨气，靠自己奋斗。我的父母通情达理，临终前嘱咐我，遗产平均分配。所以，此次我回来就是专程处理拆迁房子的分配问题，我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俩各分得一套两居室，剩下一居室我也没有打算要，正好你暂时搬进去住。”
　　 她看了看我，没有应答。
　　 我劝慰道：“你完全可以借助法律的手段讨回自己的公道，将你的两个哥哥告上法庭。”
　　 她摇摇头，还是没有说话。
　　 我说：“问题很明显，即便他俩手上有你父亲的遗嘱，但你父亲也没有权利处理属于你母亲的那一份遗产，相信法院会根据你们的实际情况进行裁决。”
　　 她说：“赢了官司，输了亲情，走上法庭意味着我与两个哥哥从此情断义绝。”
　　 “亲情，亲情，你考虑亲情，他们考虑亲情吗？”我异常生气，指责道：“当年，是谁断送了本该属于你自己做主的婚姻？如今又是谁侵占了本该属于你自己拥有的合法遗产？”
　　 她默默低下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儿掉了下来。
　　 “不管你承认还是不承认，说到底，虽然社会的发展已经进入了现代文明的高度，但有些旧的观念还是没有彻底根除，甚至死灰复燃，比如婚姻的‘门当户对’，比如‘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
　　 她缓缓站起来，“请不要说了，容我考虑考虑。”说完，走出了大门。
　　 她苍老、微弓的背影渐行渐远，在夕阳的斜照下形成一道单薄的剪影，最终消失在拆迁工地上。我突然意识到，拆除旧的平房，在原址上兴建新的楼房很容易，但彻底根除旧的观念，树立全新的观念却非常难，需要作出更大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