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跟着爷爷去赶集。在经过老垓道时，爷爷停下来，领着我走进一个特别大的地坑里，坑里站满了马、牛、羊、骡子等各种牲口。爷爷说这是牲口交易市场，他要给家里买一头毛驴。
　　 爷爷领着我转来转去，我看爷爷和老乡们互相把手藏在夹袄袖筒里，你抓一下我的指头，我又抓一下你的指头，来回抓着手指头不说话。大约和几个老乡抓了好几次指头后，价格谈妥后爷爷付了钱，老乡从身后的木桩上解下小毛驴的缰绳，递给爷爷，小毛驴就乖乖跟着我们回家了。
　　 小毛驴浑身是灰毛，有一道黑毛贯穿小毛驴脊背到尾稍，前肩胛骨两侧也有两道黑毛延伸下来，我们叫它黑背毛驴。这头小毛驴是那样的安静，是那样的瘦小。它到我家时，大黄牛生了小黄牛不久，小毛驴的大小和小黄牛差不多，让我认为小毛驴也是个小孩子，正在长个子。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小黄牛都比它长得高大了许多，小毛驴除了毛色光亮身体稍微有点肉以外，个头还是原来大小。爷爷说，这个小毛驴已经长大了，不长个子了。它太老实，干活光知道往前冲，不会偷懒，是个焦性子，估计在原来的那家挨打太多，打怕了。太劳累了没有长大，从小身体吃亏了，长不壮实。
　　 小毛驴到我家后，彻底解放了叔父们最头疼的磨面问题。那时候，我家厨房最里面有一个石磨子，每隔几天，叔父、母亲们要轮流抱着磨棍围着磨道一圈圈转着推磨。我时常是听着“嚯嚯”的磨声，叔父们不想推磨偷懒被爷爷责备的声音入睡的。小毛驴到了我家后，给它吃饱喝足，戴上驴眼窝和笼嘴，往磨道里一拉，磨绳往它身子上一套，做这些事的时候，小毛驴都是静悄悄地站着，只要把它的缰绳往磨棍另一头一绑，一声“得儿啾”小毛驴就卯足了劲往前跑。小毛驴拉磨时，我喜欢跟着小毛驴转圈跑，要把磨子上的粮食往磨眼里添。奶奶小脚跑不过小毛驴，每次奶奶要把两片石磨缝隙里流到磨盘的面粉揽起来去罗的时候，小毛驴的头会把奶奶撞一个趔趄。小毛驴是蒙着眼睛的，看不到奶奶，当它撞到奶奶时，会慢下脚步。奶奶坐在磨道最里面的凳子上，在面柜里“哐啷哐啷”罗面粉，面粉把奶奶的头巾、眉毛都染白了。磨面时需要反复把面粉倒在磨子上磨细，小毛驴一圈圈转着，由最初的跑步前行到最后的一步步走，小毛驴喘息着，浑身大汗淋漓。我心疼小毛驴，就跟在小毛驴后面，推着磨棍给小毛驴助力，小毛驴感觉到轻松了，步子又快起来。在整个磨面的过程中，小毛驴一直是前进着的，不会停下脚步。它也从不在磨道里拉屎尿尿，弄得磨道里乌烟瘴气，好乘人收拾粪便时休息一会，家人们对小毛驴拉磨的表现很是满意。
　　 除了逢年过节时，叔父们拉上一架子车麦子，套上大黄牛去塬上的电磨上磨面外，其余的粮食都是我家小毛驴围着磨道一圈圈转出来的，是母亲和奶奶一萝萝罗出来的。磨完面的小毛驴一声汗，奶奶会给它披一张毡片，防止它着凉，然后给小毛驴单另喂粮食。小毛驴吃粮食的时候，大黄牛不去抢着吃，捣蛋的小黄牛会时不时抢一嘴吃，小毛驴只是低着头吃料，从不和小黄牛计较。那时候去塬上磨面时，经常会遇到停电或者前面排了很多磨面的老乡，粮食会在磨面房放好几天，直到有一天磨好了面粉，家人们才会长舒一口气。
　　 黑背小毛驴到我家后，也适当解放了妈妈挑水的问题，尤其是在逢年过节和过事情的时候，小毛驴驮水就缓解了家人用水的燃眉之急。驮水时，只要把毡片往小毛驴脊背上一搭，驼桶往毡片上一驾，缰绳搭在它脖子上，喊一声，走，它就往河边走去。去时，大人们担着两个水桶，水桶在水担两边一闪一闪，小孩们或抬着一个空桶，或轮流着拿水桶或者木棍。到了河边，小毛驴站定，大人们就用水桶从河里取了水，往小毛驴的驼桶里灌水，驼桶里灌满水，大人们再把水桶舀满，喊一声，回，站着的小毛驴开始往回走了。大人们挑起两桶水一晃一晃地，娃娃们抬着一桶水，上坡时，那桶水就滑到后面孩子的脸跟前，遇到个老实的孩子，就一声不吭，猫着腰撅着屁股用手推着水桶回家了；遇到狡猾的孩子，就会大声抗议不公平，不是要调换了前后的位置，就是停下来用力把水桶推到前面才肯走。任凭孩子们如何计较，小毛驴只管往前走，上坡下坡，去河里装水、回家倒水，一遍遍重复着，完成它驮水的使命。
　　 春耕开始了，小毛驴不但要和大黄牛一起耕地、磨地，而且在去地里时，小毛驴还要驮化肥、种子等，耕种的小毛驴还要抽空磨面。总之小毛驴总是忙乎着的，它瘦小的身躯就一直瘦小着。耕地的小毛驴，只要一套上夹板，挂上犁铧，进入地里，低着头时刻准备蓄势待发，爷爷喊一声，走，大黄牛还没有迈开步子，小毛驴就已经四蹄齐发，弓着背往前跑了。得亏大黄牛力气大，能稳住阵脚，只要大黄牛没有迈出步伐，小毛驴无论使出多大的力气，犁铧只是象征性地动一动。大黄牛力气大，个头大，腿长，走路看起来慢慢悠悠，小毛驴可是要四蹄不断前进才能赶上大黄牛的步子。一上午的春耕后，小毛驴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但它从不示弱、不偷懒。
　　 记忆中，小毛驴最豪放时莫非是耕种结束，取下它身上的农具，回家途中到了河边，低着头美美喝一通水后，在河床上打滚，“啊呜啊呜”叫的时候。除此之外，我很少听到小毛驴那悠长、如诉如哭的叫声。
　　 大黄牛没有卖掉的时候，耕地和播种时，两个老实又不计较的家畜在一起劳作，它俩还能有序配合。小毛驴毕竟力气小，虽然拼了命往前赶，但是总归是大黄牛出了大部分力气，它多少还能省劲些。到后来大黄牛被爷爷卖掉后，家里买回来一头高大矫健的黑毛驴后，每逢劳作时，几乎所有的力气都得小毛驴往出使了。
　　 这个新买回来的黑毛驴，身材高大，长相俊美。许是从小没有调教好的缘故吧，给它把驼桶往脊背上一放，它便又叫又跳，把驼桶从脊背上甩出去。大人还能牵着它的笼头，打它几鞭子，厉声呵斥几声，强制把驼桶放在它的脊背上。它极不情愿地昂着头，一路跳跃着来到河边，待大人从河里取了水往驼桶里倒时，它就跳起来躲闪着，水就倒在了地上。拉着它好不容易将驼桶灌满了，往回走的时候，它就跳起来挣脱牵着它的缰绳一顿猛跑，回到家驼桶里的水泼洒得只剩半桶了。大人跟着它尚且如此，别说让一个小孩跟着它去驮水了。
　　 奶奶把黑毛驴拉进磨道，它昂起头高声叫唤，趔趄着身子不往磨道里走。几个人好不容易把它固定在磨道里，还没顾上给它戴上眼窝和笼嘴时，它会乘机大口吃磨子上的粮食。被大人打一下嘴巴，它面不改色心不跳，晃动着尾巴一点也不在乎。不似小毛驴要时刻猜测人的心思，活得战战兢兢，累得那么可怜。黑毛驴推磨时，凭着性子想跑就跑不想跑就停下来。还要摸索着吃磨盘上的细面，然后尾巴一翘，拉一泡屎。大人骂骂咧咧地把屎铲了，过一会它又停下来，后腿一蹬，一大泡骚哄哄的尿就尿到了磨道里。大人就又骂骂咧咧地取了黄土垫磨道，如此折腾数次，大人就牵来小毛驴，它一进入磨道就立即进入了工作状态，娴熟地围着磨道一圈圈转着。大人感叹着小毛驴的本事，骂黑毛驴是懒驴上磨屎尿多，太奸诈了，就像是戏本上的白脸奸臣，生活里的奸诈狡猾之人。黑背小毛驴就似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不会耍奸溜滑，光知道苦了自己。
　　 麦子割了后，要把地里的一捆捆麦子拉回自家场院晾晒打碾。麦地到家里路面好的，可以用架子车把麦子拉回去。若是地里到家隔了河又是羊肠小道时，大多数是要大人肩扛背驮回去的。爷爷和我不能肩扛背驮，加之割麦耗去了精壮劳力的体力，小毛驴便又承担起驮麦子的任务。我大概十岁左右的样子吧，喜欢跟着爷爷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我比同龄孩子个子长得高，力气也大。到现在，还一直记得这样的情景：夕阳西下，微风吹着，爷爷领着我和小毛驴，走下门前的小坡，过了河，走一段上坡路，走进一块叫刘李坪的平地。它平整广阔，是我家自留地，土质好，产量不错。爷爷大多用来种麦子，收割好的麦捆整齐地码在地中间。爷爷拿着一根长麻绳，把几捆麦子在麻绳两边各捆绑几捆，然后和我一起要搭到驴背上去。爷爷捆好麦子后，把站在地边悠闲吃草的小毛驴拉到两捆麦子中间。小毛驴一站在麦捆中间，就自觉地叉开腿把屁股沉下去。我和爷爷抬起麦捆搁到小毛驴踏下来的屁股上，再慢慢挪到小毛驴背上的驼架上。爷爷背着事先捆好的几捆麦子，我们就回家了。那时候，我怜惜小毛驴，就让爷爷给小毛驴少放两捆麦子，我回家时背着多出来的两捆麦子。爷爷一边赞赏我的善良勤劳，一边心疼我稚嫩的肩膀。回家后，看麦绳在我稚嫩的肩膀上留下了一道红红的勒痕，爷爷一边疼惜我一边欣慰的表情让我很是受用。而我，觉得为小毛驴减轻了负担，非常开心，并不觉得肩膀有多疼。
　　 农闲时，小毛驴还需要往地里面驮粪。大多数情况是用架子车往地里拉粪，地块小或者路崎岖时，小毛驴就派上了用场。往往是妈妈在后面跳着两笼粪，小毛驴在前面驮着两框粪，“哒哒哒”走着，到了地里。妈妈放下粪笼，用铁锨将小毛驴驼框里的粪铲出来一些后，才能有力量取下驼框倒出里面的粪。小毛驴无论是驮粪、走路或者卸粪，它都懂得如何配合主人，让主人省时省力。而妈妈使唤不了黑毛驴，首先往它驼框里装粪时，它跳跃躲闪着不肯配合，就是由人强拉着它装好了粪，它一路跳起来颠簸着，把许多粪就撒在了路上。到了地里，它又不肯原地站着等妈妈把粪铲除一些再倒掉。它往往还没等妈妈把粪倒到地里，便挣脱我们手里的缰绳，仰起头“啊呜啊呜”大叫着一路跑进地里吃草。我们越追它越得意，如此数番，把人能气哭。
　　 记得有一次赶集，小毛驴驮着一袋粮食去磨面。因为停电，小毛驴就跟着我和爷爷去赶集。回家走在大路上，一起走着的乡亲们就说小毛驴又瘦又小，能不能干活？爷爷和我就夸赞小毛驴的诸多好处和有多么地听话，乡亲们就撺掇我骑小毛驴，要看它会不会像别的毛驴一样跳起来把人掀翻。我坚信我的小毛驴不会给我使坏，它知道我怜惜它，我觉得它一定懂我，我毫不犹豫地拉着毛驴的缰绳，示意它停下来。先趴在它的背上，双手一用力一下就跳上去骑在它背上，小毛驴停了一下，似乎懂得我的意思，小心翼翼地走在路边，生怕把我摔下来一样。它的表情，有点得意，也有受宠若惊的小小欢喜，乡亲们就感叹爷爷如何把小毛驴调教得那么好。爷爷说，啥都有灵性，你对它好它就会对你好。那一刻，我觉得我和小毛驴的心贴得那么近，我们就像互相了解的亲人一样，彼此成就着、爱着、懂着。
　　 小毛驴在我家就这样日复一日劳作着，爷爷奶奶也在一天天老去。我上了小学，又上了初中，在14岁的时候，离开爷爷奶奶和小毛驴去了矿山。自此以后，一年半载才能回故乡见到我日思夜想的亲人和故乡的一草一木、鸡狗牛驴。至今，我记不得小毛驴是被爷爷卖掉了还是去了哪里，爷爷去世时，我回去家里，再也没有见过它。从此，它和爷爷奶奶、大黄牛、故乡的一草一木，一同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过往皆故事，相逢皆是缘，记忆皆有因，尘世唯爱恒。滚滚红尘里，我们经历、相遇过许多人、事、物，很多事情已经毫无影响，有些事情也是记得片片段段，七零八落。但总有一些事情，一些人，一些物，在你心底最柔弱的部分永久停留。时时想起来，总会让你温暖、感动、怀念、感恩。为那些无情流逝的岁月，增添无限的光彩与温度。累了时，轻轻合上眼，那些美好的画面会在你眼前一幕幕走过，依然亲切如初。这时，会轻轻从心底说一声，这个世界，真值得我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