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生嘴的要吃，生根的要肥。”确实，人要吃饭才能活命。活着又仅仅是为了活着？吃饭活着，和实现梦想就不能同时？我总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舞者，一个在艰难生活里起舞的人。吃饭，是为了跳舞。这是个很不符合逻辑的句子，可我觉得，自己的声音伴随着自己的舞步，那么合拍，那么精彩。精彩不是一切顺利，而是我可以起舞。
　　
　　 一
　　 我出生在比较贫穷的农村山区。我一直记得爷爷常说的一句话：“人啦，一辈子就为一张嘴了，这张嘴幸好不是很大，吧唧吧唧的，吃得不多，要是同牛和猪一样大的话，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有人一辈子累死累活，小小的嘴就是填不满。”爷爷把日子的苦难归于一张嘴。
　　 我对爷爷挂在嘴边的话是很认同的。但人活着就是仅仅为吃饭？小时候我就想这个问题。
　　 从小，我就和其他的孩子一样，是爱做梦的，且还有许多的离奇古怪的梦。常常有梦，就希望能过上好日子，不要老是为吃穿发愁。虽没有锦衣玉食，也就是温饱，但也入了我的梦。再就是希望能跳出农门，爸妈太苦太累了，每天没日没夜地干，往往是老天爷脾气一来，眼看到手的农作物一场风雨就给端了，一年白忙不说，还亏了农药化肥。风调雨顺，是我梦境的主题。
　　 爸妈总说我是也给喜欢嘚瑟的人，嘚瑟，是不是就是跳舞？我曾在爸妈面前蹦几下，开心而已。
　　 我是相信“知识改变命运”的，因此发奋读书，希望用知识改变自己，有朝一日让爸妈能过上好日子。终究人算不如天算，门槛太高，我终究没能跨过去。但梦总归是梦，书没有读好，我高考落榜后，还想扑腾扑腾地跳，能跳多高啊。拿他人痞笑我的话说：“都不照照自己是啥样，要人没人，要钱没钱，有那八字吗？饭都吃不饱，还整那些没用的，看看天高地厚，好不好！”因为我始终没有放下曾经的爱好，也不能怪别人不能理解。虽然心底常常有个声音在敲打：“你不能这样活！”但我又能怎样活？人，首先得吃饭才是。一些梦尽在摇篮里捂着，无法露出，只能让其窒息。爱好的梦好做，但梦境成真，有多难！为自己的梦起舞？没有节奏，不能乱跳。我是沉稳的，但也很无奈。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我不得不面对现实，不可能饿着肚子去追求用什么变大米的梦。我被小小的嘴击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我承认我不坚强，意志力很差，没有魄力，没有胆量。野草尚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顽强生命力，而我连这小小的野草都不如，如果把自己喻成小草都有些玷污它了。在那十分艰苦的岁月，为了活命，为了那很不容易的五斗米，我折腰投降了，我输得一败涂地，几十年都站不起来。
　　 是的，我接受爷爷给我的教育，只为一张嘴吧，不多想别的，曾经想让一把二胡走进音乐大厅的梦碎了，曾经想持笔写华章的梦搁浅了，曾经想一人到城里打拼一块属于自己天地的想法，消失在梦的尾声里。
　　 我是舞者，舞台不在光鲜亮丽处，是在无灯的夜晚里，那些曾经给我美好的梦境，也是我的舞台，跳了几下，就沉寂了，但我不甘。
　　
　　 二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千百年来人们总结的经验。婚姻有“七年之痒”，在我身上并未应验。我的第一次婚姻，还没走过七年，便以失败而告终。我是没有尝到痒的滋味的，倒是有了痛。
　　 前夫兄妹四个，儿子就他一个。结婚不久分家给了我六分地的柑橘树和两分空地，没有田，吃的用的几乎全要自己解决。
　　 嫁到他家不久，我便发现我嫁错了，因为他好吃懒做的本性已渐渐显出原形。我这人还有个最大的致命缺点，就是太过自信，总是相信，人都是有感情的，我特别相信，我的真诚一定能感化他。不是有一句话吗，“女儿发恨一早晨，男儿发恨不知情”，我相信，有压力就有动力，有了孩子，他应该就有了责任心，会对家庭负责，会对孩子负责，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变得懂事勤劳了。我这人容易满足，只要凭自己的努力能过日子就行。但是我又错了，给了他几年时间，也给了我自己几年时间。我已经为生活无端地付出了几年，希望几年可以蝶变，可以翻身。他非但没有发愤图强，反而觉得孩子少了自由，多了负担，这是怎样的想法啊！一个人连自己的孩子都厌倦了，还有什么可以唤起他的生活信心。
　　 米缸里没米时，问他怎么办，他无动于衷。水缸里舀水，水缸空空，要他挑时，他蹲在门槛上继续“吧嗒吧嗒”地抽烟，不当是人在与他说话。我不甘心，就找到工作到三十多里远的地方去上班，他将我的代步单车内外胎干脆戳穿。我要外出打工，全家反对，说我生的孩子自己带；我生了二儿子坐月子，一家子都去打牌，没人帮我。村干部见我们揭不开锅，念我们可怜，给了我们五十斤大米，他觉得理所当然可以不劳而获！他一不是残疾，二不是弱智，就是好吃懒做，不思进取！我多次的苦口婆心看不到效果，多次的吵架打闹解决不了问题。我的心渐渐冷却，耐性渐渐消磨殆尽。几次想一死了之，好心人劝我：“看在孩子的份上，你也要活下去。”丢下心头肉独自离开，这不是女人的选择。
　　 时常也总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不能这样活，更不能死，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许多的事没完。”生活不完全是一塌糊涂，糊涂的可能是我……
　　 思前想后，与其他们拖死我、或者我自杀让两个儿子没有母亲，倒不如离婚带走一个儿子，也给自己一条活路。长子他们不会给我，我带着皮包骨的小儿子踏上了离婚的道路。我的父母见我已经不像个人样，无语面对。又黑有瘦，头发严重脱落，体重六十多斤，走路两腿绞着走，风稍大站不稳。他们不再劝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男方不同意，村里乡里办不了手续。一个懂法律的乡干部悄悄给我指路：“你只有上诉到市法庭，否则，离不了。”我一旦决定不再犹豫。男方请了律师，我单枪匹马，横下心，必须离！几次开庭，终于如愿以偿，脱离苦海。
　　 我的心是硬的，也是软的。那一刻，如释重负，那一刻又是牵肠挂肚。我无法只配自己了，我不怕透支，我怕的是透支了一切，却没有回报。
　　 其实，每一次婚姻里的女人，都是带着美妙的舞步把自己嫁出去的，想在另一个陌生的舞台展现自己，但多少女人也像我这样，没有欢快地起舞，却被打翻了，跌落在舞台之下。我要有自己的舞台，这是我内心的声音。
　　
　　 三
　　 离了婚，我们母子的户口立马被注销，成了黑人口。“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回娘家，爸妈长期为我操碎了心，自知亏欠太多，觉得太对不起父母。我不能太自私，再让父母怄气，遭别人的白眼，我不能回。唯一的办法就是降价改嫁，夫妻嘛，就是找个异性人搭伙过日子，其他的忽略。我的要求是：能给我们上户口，忠厚老实能干活，有容身之处，再要真心实意对我们娘儿好。别的都不是条件，我就这样急于把自己再嫁出去。
　　 于是就到了现在居住的地方。
　　 老公比我大一些，肢体残疾，斗大的字认不得几个，自己的姓名写来差笔画，到现在智能手机还没学会用。但人好心好脾气好，勤劳务实。我到这里也二十多年了，婆婆和我生活在一起十多年，我们一家人从没吵闹过，我们这个组合家庭，其乐融融。我对养女，他对养子，都是视为己出，自己不说，别人是看不出的。反正人一辈子就那样，我不能要求太高，知足。
　　 生活的快乐，从来不会用底色去衡量。尽管这次选择的生活舞台那么局促，更不华美，但我知足，因为我就适合这样的舞台，四周不是锦缎围裹，只是一些草杆树枝，足以让舞台像舞台了，不求豪华，内心繁华，舞台就繁华。
　　 偏远山区，家里很穷，离城镇远，赶集也不方便。那时，娘家来人了，搭个临时的铺。养女要交20块钱给学校，拿不出；农业税，人口税等，累计到年终，勒紧裤腰带，交上去。日子再苦，是我的选择，我扛下来。因为我已经掉进了幸福的窝子里，我常常这样安慰着自己。
　　 夜里，常常有个声音告诉我：“你不能这样活，你要靠自己的双手改变现状。”
　　 我和老公承包别人的田地三十多亩，其中十多亩水稻，十多亩棉花，还有玉米黄豆花生芝麻绿豆红薯等近十亩。家里养牛，每年都养几头猪。在没有机械化的年代，全靠双手，没日没夜地干。稻谷堆成山，玉米堆成岭，棉花堆成垛，红薯堆成岭。爸妈心疼我，每年要来给我晒稻谷、掰玉米、摘棉花等，来忙一些日子。几年后手边稍微活一点了，又借了些钱，修了楼房，解决了住房问题。再几年，我身体彻底累垮，两年住院三次，连续两次手术。孩子读书，家中始终在贫困的边缘徘徊。为了减轻劳动强度，又要继续过好日子，又想办法到处借钱，才修了个规模化的小型养猪场，从室外转到室内干活。我已经很知足了，累的是身体，快乐在心头。这是我的生活感受，别人无法剥夺。
　　 来几句插曲，说说借钱吧。我城里没有房子抵押，没有国家公务员的亲戚，找不到人担保，向银行贷款，修猪场时真是犯了天难，求爹爹拜奶奶，无处借贷。东拼西凑亲友帮忙修好，猪场可以抵押了，才借到贷款。我懂得这一套手续是严谨的，容不得有情感的松动。
　　 规模化的养猪必须懂得技术，治病、打针、防疫、护理、保健，我得亲力亲为，自己胜任。于是，进城买来书学习，做好记录。此时发现许多字不再熟悉，模棱两可认不来。笔已经拿不稳，明明这个字认识，笔画怎么也写不来。我想，可能是生活摧毁了我，被摧毁的，可以重新修建，这是我的性格。
　　 我们这里有句俗语：三年不打鸟，牯牛也射不到。我已经二十多年没看书没看报，不曾拿笔。我知道，我将自己给废了。将我曾经发奋读的书，将那一些曾经有过的梦想，都废弃了。插田时，一脚一脚地踏进了稀泥；锄草时，一锄一锄掩盖在杂草下；砍柴时，一刀一刀砍成了碎沫；煮猪食时，一把火一把火随蒸汽蒸发得不见踪影。生活，是一个泥潭，我要走出来，光靠拼力也不行。我还是想到曾经所学，总以为我可以战胜一切。可现实呢？今天丢失几个字，明天丢失几个句子，久而久之，所剩无几。我废了！什么“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所学的理科知识已飘到了九霄云外。英语除了还会说“拜拜”，全都“拜拜”了。还有历史地理生物哲学等，于农村是冷门的，更是掉进了深渊，再也无法请它们回来。日子好一点了，我就想这些，是不是有意思？但日子需要这些来装饰，我和现在的老公都有这样的见识。即使在短时间里成为空谈，我们也愿意一起谈。
　　 在一处不怎么华美的舞台，还有人跟自己窃窃私语，那也值得了。我常常这样安慰自己，不是不想奢华的场景，而是不敢想。
　　 2012年女儿刚开始打工，给我邮寄来了电脑，遥控教我在网上查阅养猪知识。我逼着自己学习，根据猪的一举一动，我在网上找答案，也加入了养猪群，问行内人士。2015年我终于有了自己的智能手机，儿子给我在手机里下载全民K歌，我开始在网上抄简谱，偷偷摸摸地唱歌。开始时，老公在，我闭口；老公走，我解放。反正养猪场建在很少有人去的山里，稍微放肆，别人不知道。再后来，看到有人在网上写一些诗词，我羡慕我点赞，也想跃跃欲试。老公知道了我喜欢唱歌，说：“你唱吧，我不反对。”他对我的歌声，从来不发表意见，不表扬也不批评。反正是我爱咋地就咋地。
　　 我不能要求他和我就像梁祝那样，但一个“不反对”就是最有力度的支持。我有了甜蜜的想法，一切想法都是那么温柔。幸亏我会唱歌，不然猪舍里也不会有快乐的每一天。幸亏我会写点豆腐块文章，不然我怎么可以表达出我养猪割草的苦和乐呢？
　　 每当我沉浸在快乐里，我耳边就响起一段歌——抹去我的小伤心……
　　 即使唱不出歌词，那调门就是快乐，小伤心，小快乐。人生不能要求十全十美了，一半对一半也好啊。我常常这样快乐地在无声的舞台，自己扭着，什么秧歌，什么信天游，都是我的舞曲。哭诉着哀伤，即使没有观舞的人，自己释放也好啊。
　　
　　 四
　　 自我学会上网后，看到他人写诗写歌写文，我就蠢蠢欲动。好像有个声音经常在我耳边叫唤：“你要趁自己还不是很老，还有正常的思维，重新拿起笔，找回自己，也不枉你父母花钱供你读书识字。”我问：“几十年了，全都忘了，行吗？”这个声音又响起：“只要开始，再不停步，文盲都行，你还不可以？自信点！”于是在我丢笔三十年后的2016年，毅然决定重新拿起笔，从头开始学习。
　　 “知识改变命运”，我知道自己没有拿起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但起码让我站在了更高的精神层面，内心充实起来。倘若把那些知识，那些经历抽走，我是不是行尸走肉？我买字典买词典，买唐诗三百首，我买中国的四大名著，我买鲁迅的书，我买《钢铁是怎样练成的》，我买《中国文学经典》。我像着了魔一样，天天看天天写。这些书，可能早就被别人放在了书橱的最里层，但我要放在床头，每一本都是新鲜的。利用分秒，手机里有听书软件，我边干活边听著名作家的书籍。我暗暗给自己打气：我要每天进步一寸，十天后，百天后，就是一大截了。老公在家，我稍微收敛，他不在，那是我的自由天地。其实他后来知道了我写东写西，也不干涉，我愿咋样就咋样，只是偶尔说一两句：“你的手不应该拿刀拿锄头，应该拿笔，跟了我屈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