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只是,我们素未谋面(散文)
花园在隆冬时节,更加嶙峋,更显清瘦了,也更便于我看清它了。对一个人敞开心扉,坦露心迹,是多么不容易。花要慢慢地谢,叶要慢慢地落,草要慢慢地瘦,地要慢慢地老。一切繁华落尽,一切喧嚣退场,连鸟儿都不再闹腾,如大海消褪了它的浩瀚,甘愿平静。如山林归隐了它的繁盛,甘愿平淡。此刻的花园,是美人洗去了铅华,不施粉黛,回归自然,与我素面相对。我也就能慢慢看清它每一树的轮廓,每一块石的坐姿,每一根线条的走向,每一处凹凸的韵致。
仅从这一点,我要感谢你。没有你,那里只是一处被分隔的草地,称不上花园,也就不能让我心心念念,总是想一探究竟。
只是,我与你素未谋面,感谢的话只能深埋心底,而且觉得脱口而出就不好了。
一
花园不是我的,是你的。它在我对面小区的最南排。一楼住户,开发商送了院子,院子外面是一块绿地。当初送给业主,基本绿化都是一样的。面积不大,二十多平,一棵女贞树,树下是草地。但是经过你的打造,它成了最耀眼的一颗明星。恰巧正对我的窗。你的花园,也成了我的,我比你更全面更清晰地俯瞰到它的全貌,我把它当作自己的后花园。它每一次花开花落,此起彼伏的繁盛和萧条,花声鸟声,风摇月动,我都能感受到,触摸到。
几年疫情,有许多闲暇时间看它。
早上八点多的阳光是轻柔的,甜蜜的,滑腻的,温润的。它洒在狭长的小院里,小院是温馨的。洒在攀爬在铁栅栏的绿色藤蔓上,藤蔓是欣喜的。洒在栅栏外那高大的树木上,满树碧绿的叶子在微笑。洒在那修剪的整整齐齐的灌木上,那红褐色的,欢天喜地;那绿色的,娇媚浅笑。它洒在绿盈盈的草地上,草地愜意地舒展着身躯,尽情地拥抱着。洒在小院门口那棵开着粉色花朵的蔷薇上,花儿含羞不语,叶儿温情脉脉。
天空蔚蓝,风,似纱幔。风无语,似乎也在说话,说什么?猜吧。
一切都是初绽时的朦胧。如痴如醉。
正午阳光倾泄,那飘逸轻柔的美都不复存在。等到傍晚,夕阳的余辉给这一切重又披上了梦幻般的色彩,深沉,含蓄,像心里装着一个人,默默念着,却不语。
很顺理成章,我爱上了那个不属于我,却被我日日惦记的花园。每天早上下楼,我都要从楼梯口的窗户看一眼,一层一层地看下去,直到一楼,小区的院墙彻底挡住了视线。怅惘了,但有过眼的风景,怅惘变成了满足。我和花园不陌生,是何时相识,说不准,那么熟悉,就像亲人相伴。
二
现在,花园还没有从冬天的消瘦中恢复,我得以有机会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看到它最原始的风姿。
花园里有四棵树。女贞树在最中间,是最高最壮的男子汉,伟丈夫。即使是冬天,也顶着一蓬墨绿的华盖,气势不减以往。女贞树的两侧,是两个用黑色钢筋做的拱门,每个拱门下面,是石块铺成的一条小道,弯弯曲曲向前延伸,然后在尽头汇合。深谙“曲径通幽”之妙,懂得好风景都是要慢慢寻摸的,好意境是要慢慢体会的,千回百折的惊喜和幽深,是一眼就到底的浅白永远也无法比拟的。
面对花园,我曾生出无数次的幻想。
晴好的黄昏,无数次,我赤了脚,踩在那条光滑的石子路上。长裙拽地,秀发披肩。紫花绿草,是我的裙摆,花叶重重,是我的巨伞。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如银鱼一样在我脚上游弋。拂开身边的花和叶,那里有一把深褐色的竹藤椅。把身体陷进去,眯着眼,细碎的光,影影绰绰,时明时暗,像一些故事,模模糊糊,深深浅浅,明明是在眼前,实际是在心上游走。地上的草,被日光宠成了调皮的毛孩子,踩一脚,又酥又痒。有时候觉得自己尽是小家碧玉的情调,花园的主人是否也是?他为什么不把自己放进去,让我面对而生遐想?
书架上有一本史铁生的书,叫《病隙碎笔》。过去随手翻看了几页,感觉与自己很远。不过,那几天我的确有些小病,闹得我茶饭不思,睡觉也觉得难受。“病隙”有什么可得?这吸引了我。一看不能放下,是生命的话题,闲谈如家常。特别让我觉得,身边的风景有时候都病了的样子,可能以健康者的视觉是难以看到的。而那些患病的人,总会触景生情,生一番联想和感慨。
藤椅旁边是用几块石头堆成的假山。山不在高,独有其势。石不在多,而在其质。哪一天大雨磅沱,小山也会有飞流直下的磅礴,也会有白瀑倾泄的壮观。既可听雨打芭蕉,也可听飞珠玉溅之妙。
突然感觉假山有佯装的姿态,是为了照顾我们对山水的依恋而存在着。这处花园,是主人努力献给我们的风景,为什么主人隐匿在风景的后面呢?
我不能把自己的情绪降低到悲切的基调上,要去看山水之趣。花园一定要有山石的。落英缤纷,绿草如茵,枝繁叶茂,山石铮铮,让人想起“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花影光影里,花香草香里,我仿佛就是那个在书香里迷醉的山客。迷醉了,就不会把哀伤的情绪倾吐给风景,我突然怕风景承担不起了。
要感谢你,给了我这么美好的向往。站在窗前往下看的时候,你的小花园里总是静悄悄的。那两扇白色的格子木门,永远都是敞开的,永远都不设防,就像夏日里穿着的格子衫,透着舒服。每次,我都可以安心地让心走进去。
花园前面,是进出小区的通道,通道南面划着一排停车位。那天下午,通道上有辆车在反复地倒车,动作笨拙,一看就知道是在练习倒车入库。出出进进,倒倒停停,我真担心她不小心,一下冲到花园去。果然,在她倒了几次,又往前出的时候,一脚油门直奔花园矮小洁白,静如图画的木栅栏上,白色的木栅栏一下凹进去一个弧度,不再是一条直线了。木栅栏像得了肚子疼,痛苦地弯曲着。女人赶紧下车,将其扶正,栅栏又重新挺直了腰身,精神抖擞。
我突然为花园的木栅栏感到了痛。木栅栏是没有痛感神经的,就像痛在别人身上,我可能看到的只是他不舒服的样子,哪知痛的程度。修好看行了,为什么要那么多愁善感呢?也许是花园被我视为己有了,才有了这样的痛感吧。
栅栏不高,只有十几公分,没有围栏的作用,只是设了一个最低界限,不影响心灵相通的人走进彼此。黄昏的时候,有不少散步的人在这里停住脚步,对着花园看上一阵,频频回头地走远。或者是说了一通什么,让人猜,也不必猜,都是因为这里让人不能不说些什么。
还有我,远远的,站在你对面四楼的窗口,贪婪地看。
和西面邻居相邻的那一段,还是原木色的,界限看起来不那么明显。或许你认为,花草和人一样,无须高墙围筑,把彼此生份地隔离开来。
只是,我们素未谋面,你永远都不知道,你装饰了花园的梦,花园装饰了我的灵魂。我又多么希望花园的主人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让我颔首感谢他一番。
三
过年的时候,我又站在窗前往下看。
花园的白色小门依然开着。与花园门口紧挨着的是通向小院的大门,门两边挂着两个灯笼。与其他人家明亮的大红灯笼不同,你家的灯笼,苍白陈旧,没有光亮,在风中飘忽。
想起我的老家。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贴鲜红喜庆的对联,和五颜六色的门挂子。如果谁家父母当年过世,那对联和门挂子都不贴,门上光秃秃的。亲人们以这种方式表达对逝者的尊重和哀悼。拜年的时候,一见到光门,就知道这家少了个亲人。心里会泛起一阵酸楚。
见到你家这冷凄的光景,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只是我们素未谋面,我不知道你遭遇了什么。但我不想你有那样的遭遇。你还那么年轻。虽然我没见过你,但我见过你家阳台上晾晒的婴儿用品。你的父母应该还是正当年,正是含贻弄孙的好年华,正是享受天伦之乐的好时光。我希望你的沉默,你的孤寂,只是暂时的,你只是遇到了一道难以逾越而不久会过去的坎。
你还这么年轻。年轻得如那棵女贞树。满园萧瑟的冬天,它独自熬过漫长的严冬。
谁的生命里,没有冬天呢?哪个冬天又不能逾越呢?
你还那么年轻。
只是,我们素未谋面,安慰的话,无从传递。
四
这两天,花园西侧的两棵树都开花了,看不清是什么树,只见是两棵伞样的树,长在女贞树的左右两边,像是女贞树的侍女。细长的枝条像撑开的伞骨,流畅地向四周散开。我是在一天早上下楼的时候,从楼梯口的窗子看见的。两棵树的秃枝上,都有了零星的花苞。我想立即告诉你。只是,我们素未谋面,热切的话,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两天,每根枝上就是一串串,一嘟嘟了。生命一旦绽放,就如此急切;希望一旦回归,就如此的热烈。远远看去,如云如霞了。花园的半空,除了那棵女贞树的绿冠,突然凌空飞来这两片浓厚的香云,像一双暗沉迷茫的眼,突然迸发出生机,陡然间明亮了起来,一下点亮了花园的春天。香云让陈旧的灯笼失色了,哦,云是来期待灯笼的。
就连东南角上的那棵小树,也长出了嫩叶子。
很想告诉你这一切。
只是,我与你素未谋面,所有安慰的,感谢的话,希望花园里这春天的信使,能帮我带给你。还有,顺便把这已经到来的明媚和温煦带给你。
希望它们可以治愈你的寒凉,我曾在花园里一天天病愈,你也会。
如果遇见你,我想把史铁生那本《病隙碎笔》送给你,我可能不会懂得你的痛,也无法说清我的心情,让那本书替我表达吧。
只是,我们素未谋面。如此,我是不是冒昧了,是否唐突了……
或者,我把让我生出多少美好心情的花园还给你,哦,错了,本来就是你的花园。
心中的花园是永远的梦想,善良与悲悯,把文人的情怀体现得淋漓尽致。欣赏好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