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孩子没有往庙上舍的”，这是一句老话。小学三年级期末，我们这个全学年成绩最差，纪律最乱的尖子班，被光荣地从安字片儿“欢送”到正阳河，一个日本小平房当校舍的学校。这里冬天得烧炉子挂铁皮炉筒取暖，也不知道伪满洲国时，是小鬼子的兵营，还是当仓库用的破砖房。
　　 接我们这个“尖子班”当班主任的，是一位“幸运”的女高老师。几个在原来的学校，能让梳髽鬏辫儿的小老师，抱着肩膀倚着窗台，不发一言无声抗议，就盼着下课铃响夹本夹子走的淘气包子，上新学校第二天，就又开始琢磨着怎么才能给这个中年的高老师也来一个下马威，起码也得把她的眼泪逼出来。
　　 可这一回，他们却打错了算盘，马失前蹄了。还没等想出辙，研究出道儿，更没来得及嘚瑟起来，就耷拉了脑袋窝脖儿了。哪想到她这个高字真没白姓，一出仨高招，招招儿能制人，就是不要命，可也让你挓挲不起来了，好像是也有三板斧的女程咬金出世了！
　　 一高招是语出如锥，扎心。说她巧舌如簧，那是褒奖她了。挨过她呲儿的学生，说她的嘴像刀子，像毒蛇，一张口就是毒汁四溅，还不带脏字儿！
　　 我们班有两个叫“Mei”的女生，偏巧还坐同桌。一个是不考第一也是考第二的玫，是实实在在的翘楚；还有一个，是差不多回回不排第一，也能排个第二的梅，只不要倒着数。那天上语文课，高老师讲评测验卷子，十来岁的我，真是第一次“开了耳”，听到了那么丰富的语言。
　　 “你也配叫这个梅花的梅？不怕脏了这个字儿，埋汰了户口本儿！梅花那是既高雅，又清香的国花，你看看你写的这张卷子，满纸的蟑螂爬，瞅一眼不光叫人倒胃口，顶风也得臭四十里！”课堂上一阵哄堂大笑。
　　 “你挺大眼睛，是不是留着喘气儿的，没看看你同桌，那才是名副其实的玫！玫瑰清馨温婉，香飘万里，你倒瞅瞅人家的卷子，也是漂漂亮亮，满纸留香，让人不喜欢都难！”于是梅遭雨打，一地残花，落瓣儿上都是泪。
　　  小学生毕竟自制能力差，常有课中间举手要上厕所的。这时的高老师，目炯如炬，一听声儿是好学生，只就耷拉一下眼皮，头也不抬，“去吧”。若是个差生，脸比川剧变得还快，立马来了另一套嗑儿，“懒驴懒马屎尿多，脑残啦？要上磨，不知道先打扫打扫！”
　　  那时候的我们，说大不大，可也都开始进入青春期了，也都有了自尊心。那些死要面子的学生，遭遇了她这张锥子般的厉嘴，恨得牙根儿痒痒，站着挨得那一刻，扒不开地板缝儿，找根绳儿上吊的心都有！
　　 二高招是跟着守，陪着耗。她是两个刚上幼儿园、托儿所的孩子妈，丈夫又在外县工作，十天半月回来一趟，跟住店打尖似的，根本指望不上。可她一个人拉巴俩孩子，却从来没见迟到过。哈尔滨的数九寒天，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她忙着大的，顾不上小的，来去都得披雪迎风。一个住的离她家不远的女生，心疼老师就天天早去她家，帮她抱着小的，她再领着大的，踏冰踩雪，夏天也是披雨衣打雨伞，风雨不误。早晨七点半到校，她们常常七点就进了校门。
　　 “文革”前，小升初是要考试的，每年都有差生落榜没学上，还没长大，却早早成了社会青年。到了临毕业那两个学期，作为毕业班的班主任，压力尤其大，高老师的高招此时凸显到极致。天天都编排、布置、油印了两大张八开纸的模拟考试卷子，要求一个上午必须做完，谁先完成了谁吃饭。做不完，她就看着、守着，你就得饿着肚子继续做！都盼着午休了她肯定要去托儿所看孩子，可哪承想，她把饭盒放到教室取暖的炉盖上热热，拉过把椅子，坐在讲台桌边简单一划拉，随便一垫吧就完事儿了，还是寸步不离地守着教室。好像那个时候，托儿所，幼儿园都没她什么事儿了！就是一条道跑到黑，死挺着陪你耗，耗得那些差生一脑瓜子汗，眼珠子都快掉到了卷子上。肚子咕咕叫，连下午的上课铃都响了，还吃不上中午饭！
　　  还有的那个高招儿最厉害，简直称得上是横在差生头顶上的杀手锏——找家长告状。“破门楔子多，穷家孩子多”，说得真有些道理。没实行计划生育的五六十年代，家家户户好像有三四个孩子都算是少的。我同学他家是六女四男，新阳路有一家养鸡的，女人养了一群鸡，也生了一个班的娃！
　　 那个时候可不像现在这样，物以稀为贵，孩儿以少为娇。家家都养着个小皇上小格格，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摔了。一个家要养活那么多张嘴，家长们有几个能平心静气的！你要是不好好学习，本来就火呲愣的压力山大，还能慢声细语地哄着你、惯着你吗？于是孩子们也有了一套嗑儿，“不怕天，不怕地，就怕家长发脾气”，可发脾气总是得有药引子，这个药引子，就是最怕老师找家长，一旦被找，挨揍没跑！偏偏，高老师就最“喜欢”找家长，而找家长也有她自己的理论根据。课文儿里不是有革命烈士诗抄吗？“任你把皮鞭举得高高”，她讲这一课，这一句的时候，一边似读似背地念着课文，一边就盯着那几个一千锥子扎不出一滴血，总是心不在焉，总是坐红板凳打狼的学生，接着就来了一通义正辞严地妙解，
　　  “不是不长记性吗？这事儿好办，就是没让你们家长把皮鞭举得高高！”接下来，我这个当班长的就又成了她的小支使，倒霉蛋儿了，“快去XXX，还有XXX家把他（她）们的家长给我找来！”
　　  “老师，我不认识他家呀！”我叫了熊，
　　  “你鼻子下面没长嘴吗？这是地点，拿去打听！”一张家庭地址的名录扔给我，又飘到了地上。
　　 唉！我这一上午的课不仅泡了汤，而且又和这些被找了家长的同学结了梁子，他们都恨上了我。
　　 全班都亲眼所见，一个高大魁梧头戴大盖帽，身穿雪白警服上衣，下身着藏蓝色镶着红牙子警裤，还是一个当官儿的警察家长，被我到单位找了来。他恭恭敬敬地守在教室门口，跟我们这些小学生似的，聆听着高老师这一顿数落，劈头盖脸一点儿面子都没给， “你们当家长的，不能只顾工作，不管孩子，不能把孩子撂给老师就完了，子不教，父之过，得负起责任啊！”结果，大警察真就立竿见影了。把自己的孩子叫出来，穿着警察大皮鞋的脚一抬，就把儿子踹趴下了！打了骡子马惊啊，教室的门还敞开着，这一幕让我们这些同类，看得个顶个儿伸舌头，噤若寒蝉，连大气儿都不敢再出一口了。
　　 总算熬到了升学考试。考后学校公布了大榜，我们班是全校唯一的一个没有落榜生的班，在全学年六个班当中，总成绩还排上了第二名，还有两个学生考上了省市的重点学校。那个有着男人气场，平时总是板着脸，活脱是一个“马列主义老太太”的女教导主任，在上课间操时，站在高台上，面对着一操场的老师和学生，竟然如沐春风，脸露芳华了，“同学们，你们听说过这样的话吗？咸鱼也有翻身的一天，这是不是一个奇迹！六年级二班，这个三年前区里硬给拨过来，曾经是那么不招人待见，被整体打包甩出来的咸鱼，今天，我们要为他们作一个历史性的见证，为他们鼓掌，祝贺他们彻底翻身了！”
　　 最后一次班会，高老师先同学们一步，好像是做了自我批评，但更像是在作自我检讨，
　　 “同学们，三年了，我们在一起骨碌了一千多天啦。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就是石头，也焐热了。不是我看谁不顺眼，实实在在是打心眼儿里为你们着急呀！你们的底子差，接这个班第一回摸底测验，我的头都大了，你们荒废的时间太多了！我不想让你们的家长失望，更不能让大家的前途耽误在我的手上，我没有那个权力呀！这一急，嘴上也就缺了把门儿的了，伤了不少同学的自尊心。我，我在这里向同学们检讨了！”她的声音不同于往日那么字正腔圆铿锵有力，有点儿颤抖了，眼里好像也闪出了泪光。
　　 “我知道有的同学恨我，但我不想再多解释什么了。未来，你们都会成家，也都会有当孩子爸爸孩子妈妈的那一天，那个时候你们就明白了！”
　　 九十年代的一个秋天，没想到与一个小学时最调皮的男生，被找的妈妈爸爸五天不来，一周早早的，肯定来报到的淘小子相遇了，又一个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主动问了我，
　　  “你还有咱高老师的消息吗？”
　　  “怎么，这仇结了三十年，到现在你还恨她找家长？”
　　 “开始恨，可后来却总是想她了，就是想自己当年那一出一出的，要是没有她那么厉害，没有我爸妈后来那么往死了管我，我真不知道能出息成啥样了！可当时我就是不买账，一直认为她跟咱分手说的那些话，就是猫哭耗子假慈悲，恨她是我这一生一世的仇人……”
　　 “现在呢？”我打断了他的话，
　　 “让她给说着了，比诸葛亮还灵啊，也当了家长，就彻彻底底地明白了！你是不知道那个滋味儿，一遇到自己的孩子淘气不好好学习，又不听管的时候，老婆再在旁边添油加醋地扒叉，随了我，我就想，要是有高老师教他该有多好啊！”
　　 当我告诉他，高老师由于长期积劳成疾，又是那么一个要强的心性，就要到退休的那一年，上着课突发心肌梗死，趴在了讲台上，已经永远离去了的时候，他眼睛里一下子就泛起了泪花，颇为伤感地说，
　　  “唉！这样的老师再也找不到了！都说相逢一笑泯恩仇，老天爷不容空儿啊，我早就想打听打听去看看她，想给她鞠个躬。可现在，现在连真心实意说声谢谢的机会都没有了！”一瞬间，喉动声抖，热泪潸然……
　　  又是一个教师节，圣索菲亚教堂广场上，看着小孙子的老师领着小同学们，那一张张像花一般灿烂的笑脸，不禁仰天长思，在心里念叨，高老师，当年你操尽了心，费尽了口舌的学生，都长大了，变老了，都明白了你的话，都想着问你的好，你听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