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涛声依旧澎湃(散文)
天空
只有在海边,你才会知道,天空是另一片悬在高处的海。蓝得那么澄澈,那么清朗。你也说不清是天空染了海的蓝,还是海水倒映了天的亮。
相隔那么遥远,又似乎切近到不分彼此。
浓的淡的云,恰是海上涌起的素白浪花,漾动着,这里那里。等着风。
鸟,不是天空中的鱼吗?一只有一只的灵动,一群有一群的浩荡。
海是落在地上的天空。到地上,有了依偎,每一片海,都有金黄的沙滩作陪。贝壳是配饰,五颜六色是贝壳的配饰。配饰都有了配饰,配饰起来悠悠闲闲,一本正经。寄居蟹顶着借来的房子,到处传递着打探到的消息。
天与海有着休戚与共的命运。海蓝的时候,天空必然是蓝的;海灰茫的时候,天空必然少了一些透亮。或者反过来说,天空一碧万里的时候,海必然也碧蓝无垠;天空铅云低垂的时候,海上风浪也沉甸甸失了轻盈。
在目光可及的远方,红彤彤的朝阳像是被天和海合力含着。天空和大海像蚌的两片壳,太阳多像一颗珍珠,大明珍珠。黎明送走暮晚的暗,万道金光跳动在波浪的涛谷浪尖,是海托起了太阳,还是太阳拽着海这个巨大的裙裾招摇?白昼去了,明月由水里弹起,水花阵阵,银辉烂漫,闪闪跳动的银亮。有人说,海豹能够在黑夜游过无边无际没有标记可以辨识的大海,全靠星光引路。
或者,天和海是彼此的重叠,天跳下来成了海,海跑上去成了天。它们有时和解,有时冲突,那一路扭跑的风,正是来自于那水天相接处的裂隙。风,是个调皮的孩子。雨也是。雨是海与天的信使,海上水汽飞到天上,成了云,云游荡够了,又变成雨滴落到海上。多么欢快!
我真想抓住风的尾巴问问,它到底来自于天空,还是海洋。我还想捧住雨滴,提同样的问题。或者那条叫鲲的大鱼,比风雨更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在海里游了多久之后变化成了鹏鸟,它是不是也有某一刻恍惚,到底是该在天空飞翔,还是在海上游弋?属于海洋,还是天空?
在海边,思绪无边漫游,人是可以不说不动的,是可以慢,可以任性发呆的。在海岸上,可以把沉甸甸的城市放下,把在高楼大厦大街小巷追求的速度与效率抛开。
你看,连海鸥也从遥远的飞翔中得到了力量,可以闲适地在海上来去。海水有柔软的浪花床垫。那些海泳的人,一定也有同样的体会。
没有一朵云一只鸟的天空,蓝的多么彻底,它是不是也在望着海发呆。看着这样的天空,时间长了,自己也似乎忘了身在何方,倏忽成一片羽毛,钻到了天蓝海碧处。
“蔚蓝海岸”,念一念这四个简单的字,就好像看到了一幅阔大的画卷徐徐展开,天青日朗,水清潮平。
树木
从渔岛到沙雕,从阿那亚度假村到生命科学园,沿海岸线而行,不论是路上还是景区,见到最多的,是树。
更早,从踏上滨海大道开始,两旁的树木就重重叠叠密密匝匝形成了一道绿色的屏障。人仿佛进入了不绝如缕的翠色河流,又像一首连绵不断的曲子,时而激越时而低徊琤琤琮琮。
如果没有这绿意葱茏的林带如一练练绿绸缠绕,海会不会蓝得过于单调?
树木在大地上感知岁时律动萌发与壮大,浪波在海洋里呼应月圆月缺潮涨潮落。树的这边联结着城市与人声喧哗,那边联结着海洋与万物闪耀。每一棵树都在用它的年轮说话,一头牵扯现世烟火日常,一头探入时光打捞深邃过往。
行人穿梭来去,拍拍杨树挺拔的树干,再被柳树的柔枝急切地拂扫,槐树擎出白色花串,清香铺天盖地。阳光透过叶子的孔隙洒下来,总想抓在手里。
海边的春天来得晚些,姗姗地不急不缓。这样微渺的温差,除了树,还有谁能感知呢?等到市街里的玉兰开到轰轰烈烈,海边临街的那些,才举起一支支花苞,蘸饱了墨的笔头,预备书写点啥。
秋凉却率先到了。林子里黄的叶子红的叶子绿意犹存的叶子,五彩斑斓,他们助花,嫌弃花们开得迟缓有欠热烈。
水汽浸着,夏日的林子走入盛世,光影斑驳,鸟鸣悠扬,虫声呢喃。雨声是个伴奏,此起彼落的蝉鸣过于盛大,只来得及铺陈成背景。野鸡从林子深处走过来,一个展翅,沉暗的树林亮起一道光。蜘蛛是悠闲的,网张在两树之间,摆摆荡荡抻长日子。
惊涛拍岸,轻涛也拍岸。
树在沙上,树在楼宇间,树在院子里,树在路旁,树在每一个我想得到想不到的地方。在海边的角角落落,那些高大的挺拔的树,像海沉默的伙伴。站在树下,听潮声起落,迎接海风与细雨送来清凉。此刻,这些远远近近的树木,是我的同伴。
夏末初秋的日子,小雨。撑一把伞在石径上走过,树叶子仍然绿意盎然,雨珠错落地悬在叶尖,滴答落下,近旁的沙,濡湿,雨脚踏落的地方颜色浓,没有沾湿的地方颜色浅,一点点深的浅的黄色,耐心十足地铺漫,远了,就看不分明。
那时,我们去往孤独的图书馆。
走过去,走回来,我的脚步牵动每一粒沙;我心底的微澜,呼应着海的澎湃。树,静默伫立。对于海,对于沙,对于这一棵一棵无处不在的树,我只是个可有可无的闲物。
我们需要这山川河流的担待,需要这世间万物的体谅。
花草
狼尾草的气息冷冽,苍茫粗犷,为着沙与海而生。或者,也是为着季节而生,我从没在意过它青葱时的样子,萌芽、长叶,是一段被忽略的过程。似乎它从走进人们视野那一刻就老了,抽出长长的白色花穗,猎猎摇摇,招展风里。
没有鲜艳夺目的色彩,也没有雍容华贵的朵形。走沿海路,却没人能忽略这草,与贴地而生的那些草相比,它们是高个子。仿佛是一瞬间就把个头儿蹿了起来。
低下头,所有的风都是它的旅伴。静听,俯仰之间溅起的单调回声也可以辨出不同的轻重缓急。在风中,你越发可以见识到它的硬骨,“呼喇喇”的声响像是掀翻了幕布,所有的狼尾都在集结。
柏油路衬在近旁,暗色调的背景,让狼尾草周身都闪着幽微的光芒。
“在黑白里温柔地爱彩色,在彩色里朝圣黑白。”这世界的丰富,来自于缤纷,也来自于凋零。
“清水在门前流淌,青草包围房屋——最好的花朵是向着木质窗户开放的,芳香从暗夜贯穿黎明,从正午缭绕到大野星明的晚上。”想到这诗一般优美的句子时,我正沿着一条曲曲弯弯的水流,踩着青草镶边的小径,向前走。
还有一段距离,就听到割草机的轰响。有几个工人正在山坡上忙着修剪草坪,一股淡凉的青草味道远远地逶迤而来。
我看到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男人从俯身的姿态直起腰来,看着我们走过来,扬着手招呼工作的人们,“停一下,停一下!”粗声大嗓一声令下,聒噪的声响顷刻偃旗息鼓。
他的举动,让我的心底升起一股暖意,它是细微的,是那种似有若无的暖,天然、朴素又节制。善意,藏在这些平凡普通的人身上。我总是在这样一闪而过的瞬间,想到人间种种,所谓世俗与高贵,浅薄与深邃,卑下与崇高,苟且与坦荡,在不经意的举手投足时尽得展现。我转过头,只来得及给他送上一个充满感激的微笑,我接收到的这份温情,被谨慎把握,装进记忆。提醒自己,暖意无处不在。那张黧黑的笑脸,有乌金的光芒。
总有人不断到来,也总是有人悄悄离开,每个人都有自己放在心底的故事,每个人都在海边得到一些恰到好处的慰藉与温暖,这无关欢喜或者忧伤。海天一色,树草花都没有差别心,花香自然拂上脸颊,草色必然入目。
学草,我一生都愿意用草样的姿态面对世界——谦卑。
沙之时间
在阿那亚度假村的沙丘美术馆,我看到了那场关于“时间之沙”的雕塑展。
它是一处隐于沙丘之下的美术馆。刚到门口,发现了侧旁一座雕塑。第一眼,就让我产生隐隐的不适。我的目光,落在它残破朽坏的部分,硌得生疼。
进门,展示牌上赫然可见的是——丹尼尔·阿尔轩:时间之沙。
下意识,我想到了博尔赫斯的《沙之书》,那本无始无终的神奇的书,“他告诉我,他这本书叫做沙之书,因为不论是书还是沙子,都没有开始或者结束。”“如果空间是无限的,我们也许是在空间的任何一点上。如果时间是无限的,我们也许是在时间的任何一点上。”竟从未曾在意,无论是沙还是时间,的确像是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
我在海边长大,从出生到成长,海一直在那里,沙也是。就像开天辟地理所当然地存在,像天与地一样。我没有想过沙在什么时候出现,也没有想过它的起点和终点。说起时间的无始无终,也常是被我忽略的。谁能知道时间来自哪里,又去向何处呢?同样,我也不知道沙是怎么来的,是不是也有一个去处。那时候,我当然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叫沙漏的东西,可以测度时间。我从蹒跚学步就走过沙滩,直到少年青年以及现在,那留下的深深浅浅的足迹,总是转眼就被风吹过来的更新的沙覆盖。那时我笑沙跑得比我快,此刻才想到,每一颗沙的追赶,也许都是时间在堆叠,我的生命,前一刻也正在被后一刻湮没。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老夫子感叹时间如同河水,不倦不息地流淌。他看到的时间,与我们所见,又有什么不同?我看到的是,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日升月落,四季变换,草青了又黄,花瓣落了再返回枝头,树木的年轮多了一圈又一圈。旧了的是房子车子各种用具,铁器红褐色的锈迹蚕食着曾经坚硬的肌体。一代一代曾经鲜活亮烈的生命被时间的风吹得寒彻斑驳,东摇西晃,最后坍塌于风中。
面对这些古老雕塑朽败的部分,我自然而然忽略掉了它们的名字和完好的部分。当遮蔽被拿掉,光亮细腻被刻意打碎,出现在眼前的,恰是隐藏在时间深处,最锋利的细节。那并不是阴影,它甚至是明亮的。此消彼长,腐朽的归于尘土,鲜活的依然蓬勃,侵蚀雕塑的水晶坚硬凌厉,剑戟一般,昂然挺立。如此我才发现,我的不适感,不只是看到了腐朽的部分,更是因为看到了这潜藏其间那孳生在内部无法忽略的异质。同在时间之流,一边朽坏,一边新生,这截然相反的存在,不需要理由,却让我的心里震撼莫名。我只能站在那里,仿佛看到一队陌生的我,默默无言穿行于无我的空间。
雕塑后边,沿墙铺漫着灰色蓝色的沙,这变换的色调,让熟悉的沙呈现出一种距离外的陌生感,它看上去那么轻,却又似乎重得无法忽视。好像有一丝丝冷气不时从我的脚底升上来,注沙一样注满四肢百骸。
海上有人滑水,矫健的身姿,像大鱼在浪里隐现,又像大鸟从空中俯冲而下。
剧场
雨还下着,我在阿那亚度假村。
踏进一座小剧场的门,里边没有安排演出,空空的舞台和座椅。灯光兀自亮着,主体的灰黑色调,显得空寂的场地典雅肃静,又有几分神秘感,也许下一刻,丝竹管弦就会响起,大幕就会缓缓拉开,一场人间的悲欢离合就会上演。蜂巢剧场。
剧场不大,与扰攘人间相比,哪个剧场都是小的。我想,在声光电之外,观剧的感受更多的应该来自于表演者和观众在某一刻的共振吧。看剧的人是无情的还是多情呢,在别人的故事里喜怒也哀伤。表演者呢,在虚构的情节里嬉笑怒骂时,他们到底是谁?剧场里上演的,也无非俗世里每个人都无法跳脱的痛苦、欲望或者安稳以及幸福。
孟京辉曾经在这里上演过《恋爱的犀牛》,我却对编剧廖一梅另一部小说《悲观主义的花朵》印象极深。它影响了我的人生态度以及当下的选择。
与室内剧场相比,我更倾心于室外的开放剧场。剧场整体是米黄色的调子,淡雅柔和,环形的设置,从高到低。在晴空之下,可以闲坐休息,也可以闲走或驻足,站在最高的那层,遥望不远处的海,蓝色的波浪直铺到视野尽头。没有演出的时候,这里化身成了休闲广场。来几听啤酒,说些可有可无的闲话,享受。
我没有观赏到任何一场音乐或者戏剧的演出,却愿意在距离外想象与聆听——隐约的星光与炫目的灯光交辉,节奏分明的音乐呼应潮声起落,腥咸的海的气息隐于甜甜的西点香味之后,林间草地虫鸣唧唧,场内歌声嘹亮掌声哗哗。
这样开放包容的舞台,让天地人海和谐相融,彼此呼应着彼此。人们在此观赏与演绎,于是世事远了,自我近了。就该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就该是在这可歌可舞可闲坐的地方。灯下飞蛾在殷勤来去,海底的鱼也可以彻夜偷听尘世的人涛。
小剧场,大舞台,世界沿着每一个故事的线条缓慢折叠时间。
天空的阔大与空灵,树木的葱茏,花草的芬芳,时间的迅捷与无涯,剧场里上演的喜怒哀乐,这一切组成了世界,组成了生活,组成了我们的认知。我们与世界对语,我们在静默中感悟,岁月澎湃向前,生命生生不息。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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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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