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除了生我养我的父亲、我理所当然该把他叫爹之外，很小的时候，我还把另外两个与我父亲年龄相仿的人，听说辈分也一样——只是那时我还不知道啥叫辈分——也叫了“爹”。本来是该叫“干爹”的，可奶奶说叫个干爹不合适，隔了一层皮就不亲了。再说，如果是这隔了一层皮、只带那么一小点儿的亲，人家心里一旦出现“二心”，就不灵验了。不如直接叫爹，这样才对我更有实际意义。于是，我就听话地、朦朦胧胧地把他们都叫了“爹”——叫得相当含糊，有时只小声地应付一下。在叫的时候，也不敢正眼看他们的脸——心里害羞啦！至于我这样“虔诚”地叫他，到底有些啥好处，那就不知道了。好像也不是我该考虑的问题，我只负责叫就够了。
　　 我另外那两个所谓的“爹”，我得分别说道说道，这样才能决定我与他们，或者他们与我的亲疏程度。他们都与我父亲——也就是与我——同出一个王姓，由于他们是一个住城里，一个住农村，我只好以“城里的爹”和“农村的爹”加以区别了。
　　 住城里的“爹”，起先我并不知道他们家离我们家有多远。后来知道了，那已经是我已经差不多长大了的时候。当时，我只觉得在城里，我有这么一个念想中的爹，虽然我们还没见过面，他却在“暗中”保佑着我了。第一次见他们全家的那天，我还有些印象。他们皮肤白白的，衣服穿崭新的——一看就是那种城里人的模样。尤其说话的声音匀称、柔和，一点也不带粗鲁的成分，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从他说话的口音判断，也不像我们本地人。那年春节，突然家里来了生客，立刻引起了我的害羞。父亲把我叫到他们面前说，这个你也要叫“爹”、这个你也要叫“妈”，这个是他们的儿子，比你小，是你的弟弟。你的命就是受着你这个爹妈保佑着的，将来长大了你要感恩于他们……我叫爹妈的时候，脸憋得彤红彤红的。
　　 后来，我从奶奶的嘴里得知了他们家在部队上，干爹是个军人。干妈与弟弟没随军之前，是住在我们土门一队的——土门一队我知道。它挨着我们二队，两队之间没有明显的地界，我们放牛时还经常到他们以前的老屋周围去，那儿有一个常年流着泉水的“滴水岩”，那泉水清凉清凉，水里有小螃蟹打的洞，却一个小螃蟹也抓不到。
　　 那天，奶奶偷偷告诉我说，你干爹在部队是个当官的，我们家能攀上这门亲戚不容易。你能受着他的“保护”，更是你的福气了。他今天是专门来认你这个干儿子的。我来了兴趣，有些好奇地大声说，我不是早就把他叫爹了吗，怎么现在才来认我呢？奶奶有些急了，忙用手势制止我的大嗓门，并说道，以前那只是先说到那儿的，是希望他好早点护佑你，今天终于见了面，以后你的身体就更好了，没病没痛的，再没人来纠缠你了……于是，在我与干爹干妈——不，是另外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爹”和“妈”见面的当天，我收到了他们给我买的一双胶鞋和一身新衣服——只不过这新衣服是作为布料买来的，要等到加工好了之后才能穿上。
　　 那次，我们之间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走的时候，爹只向我说了几句要好好学习，将来才有出息之类的话，就出了我们家的门。父母亲示意我要送他们一下，于是我什么也不知道的，只在他们身后跟着，耐心看他们全家走远。
　　 从那以后，我只在心思留有一个模糊的印象，我拜的这个干爹在我不知道的远方保护着我呢。我对他有种懵懂无知的感激。
　　
　　 二
　　 住农村的这个“爹”，只与我们家隔了几个田埂远的距离——我们住山的这边，他们住山的那边。但不是一个大队，也不是一个公社。只是到镇上赶场时，我们要从他们房子背后那条坑洼不平的山路上经过。很早的时候，我背一背山货独自到镇上去卖，或者背上一背的公粮走在人群中，都会情不自禁地使劲朝他们家望去——并非想望见他们家里的什么人，更不是想从他们那儿得到些什么帮助，而是出于亲情的原因，觉得那儿住着的是我的亲人，其实自始至终我都没从他们那儿——就是我另外一个干爹处——得到过一星半点的好处。
　　 有时，我们在街头相遇，或是在大路上相见，我也只是随口叫一声爹，他就嗯出那么一声。或者问我几句不关痛痒的话，然后我们对视几眼就离开了，这明面上的关系与一个简单的熟人差不多。
　　 他会编篾，像编个筛子、簸盖之类的小东西应该不在话下——但我从来不知道他把竹子买去编什么了，他总是要不了多久就来我们家买竹子——自己砍，砍好后过秤的时候，母亲便去帮着看秤，帮着计算出那捆竹子的价钱。有几次，大人们忙不过来，就叫我去现场监督。从仔细看秤到他一边从怀里掏钱，一边计算价钱的斤斤计较上来看，站在那儿样子很认真的我们，并不像是一对“父子”。
　　 那时，我弄不清楚的是，我一直都没从他那儿拿过什么好处，他也从未给过我什么好处，我干嘛一定要把他叫爹呢？这“爹”的叫法可与我自家的爹的叫法是一致的啊！
　　 听奶奶说，我“过继”给他的那天，置备了一些简单的礼品，他们也回了一些简单的礼品给我——小袜子、小鞋子各一双。我“小军”的小名，就是干爹干妈给取的。至于我们家把什么礼品给了他们，奶奶没说，这一直是个谜。但奶奶说了，根据算命先生的要求，我只认他做干爹，没认他的老婆做干妈，叫她干妈完全是他的缘故。奶奶还说，那天我的表现很不好，见了生人就哭，干爹抱我的时候，我还把一泡尿也拉在了他的身上。干妈便说，看你那凶神恶煞的长相，他就害怕，把尿都吓出来了，干妈干脆把我接过去了，抱在了她的怀里。我的哭声立即就止住了。
　　 一切都是我想多了——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我们之间既然有了这种“爹”与“子”的关系，就该有某种微妙的联系了。事实上，他们用行动说明了这一点。有年冬天，那时我依然还小——大约十岁吧，奶奶带着我去他们家做客。肯定是他们顾及奶奶在我们家里的地位，加之有我这个当事者的亲身参与，算是为我们做出了高规格的热情接待。那天自下午起，天空中就出现了飘雪，到天黑的时候，白茫茫的雪就把他们家围困起来了。干爹这屋那屋地走来走去，像在寻找着什么东西。在这之前，他们应该没什么准备的吧，干爹在到处找着生火的柴火呢。升起的那盆燃得旺旺的火苗，让我们从里到外都觉得暖烘烘的。
　　 吃晚饭的时候，桌上有热腾腾的炖菜，还有大盘小盘的炒菜，他们寻找着最好吃的，往我和奶奶的碗里不断夹菜。
　　 干爹也一反平时的“严肃”，与我主动说起话来——说得有点多，我已忘记说的内容了。只记得他对奶奶说，小军的身体长得很单薄，没奶吃的孩子就是爱生病，体质也弱，只能慢慢来……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我又开始咳嗽了，喉咙里呼吸的声音跟个病猫差不多。
　　 干爹赶忙拍打我的后背，舀了一勺汤叫我喝下，说，不能凉着了，感冒了以后哮喘会加重。
　　 第二天，我们婆孙俩从他们家走的时候，带走了一包包有酥肉的小“吃货”。
　　
　　 三
　　 我的生母死于一次突发的事故。
　　 奶奶说，二十多岁的母亲参与了全乡轰轰烈烈的一场兴修水利建设运动。她的死，直接导致了我这个满月不久的婴儿雪上加霜。
　　 我还在娘肚子里待着的时候，她就极度缺乏营养，也直接导致了我胎儿发育不正常。父亲谈起他们刚结婚的那段生活时，眼眶里眼泪总是打着转。他说他的父亲才被贫穷折磨致死，办完丧事后家里更是一贫如洗。妈妈刚嫁过来那阵，哪有营养给怀孕的她做补充哟，能吃糠咽菜填饱肚子都算不错了。天天从事挣工分的重体力劳动，累得她根本没时间调养。我就是在这种最困难的时候，提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仅七个多月，早产儿的我生下后，小得跟个耗子似的。哭都哭不出声，才吃几口奶就软绵绵地睡着了，他们担心没办法养活我。
　　 说到我吃的奶水，母亲基本上在满月后就不多了——完全不够我吃，他们就泡米舂成米浆喂我。但我并不肯吃那东西，它里面没有糖，淡得很。在物资极度匮乏的那个时代，要想买到一斤白糖比登天还难——不但弄不到白糖票，即便你弄到了白糖票，又能到哪儿去买那一斤白糖回来呢？
　　 母亲的突然离世，于奶奶、父亲和我都是重大打击。她的死无疑让我一下子就断了顿。多少人来给奶奶说，看你们家现在这个样子，不如把你们小军送给人家养。送出去了，让人家养，说不定他还有活路。要是留在你们家，那可就说不准了。
　　 首先不同意将我送出去的人就是奶奶。她那时之所以坚决要把我留下来，其实也有死马当活马医的侥幸。白天她背上我到处找奶吃——靠吃百家奶来养活我，晚上我通夜通夜的哭泣，把她的心都哭痛了。她只得背着我不停地走动。
　　 到我能自由行走的时候，三天两头又害病了——总是体弱，人瘦得像个干柴棍。一到冬天，我那咳起嗽来严重的哮喘，有人取笑我说像个病猫的呼吸，也有人取笑我说像拉锯的声音。我干瘦如柴的体形，村里的老人们说这娃儿有“瘠”，要赶快下一下，才能长得出肉来。可为了下我这个“瘠”，可以说大人们是操碎了心，他们把各种办法用尽都不见好转。又四处寻遍能增强我体质的偏方，也不起作用。最后，还是算命先生的提醒，才让他们“恍然大悟”。村里就有过这样的先例，给那些难养活的娃娃找个干爹，靠干爹的力量把他带离苦海。
　　 我的生辰八字报给了算命先生，经他的一番神操作，得出了我必须得找两个干爹才能活下去的结论。并且他们中，要一个是属水的，一个是属火的——水火的五行才是我体内最欠缺的。只有补充了我体内先天不足的水火，我才能存活下来，终至健康成长。
　　 奶奶信了算命先生的话，便按其提示张罗着去四处寻找。最后找到的就是一个在农村——帮我奠定根基、一个在城市——关乎我日后发展的他们俩。听说是救人于危难之中，他们也愉快地答应了。
　　 自从有了他们默默的保佑后，我的病灾渐渐少了，身体也有了长高长胖的起色。后来，奶奶对我人生路上出现的“一番风顺”，信以为真了。
　　
　　 四
　　 沧桑阅尽，岁月悠然而去。在时间无休止蔓延下去的长河里，我存活了下来。长大了的我不但在年龄增长的同时，也长成了一米七二的个头，于当兵的年岁上，入伍当了一名驻守边关的边防兵。
　　 全方位体检的时候，穿白大褂的医生拿着给我拍出的照片来反复琢磨，确认在我肺上的那些斑点是已经钙化了的斑点——曾经肺部的疾病已然治愈的标记，对参军入伍身体的要求一点不受影响。
　　 换装后的我，露出了神采奕奕的样子，一改小时候病猫的形象。去与住在山后的爹以及全家人告别时，从他们那激动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在为当年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而自豪。爹拉着我的手说，出去了以后，你身体的基础不是很好，训练时要注意，要多多锻炼；远在部队的那个爹，也在来信中鼓励我，要好好干下去，他还说我们已经是战友了，关系更进了一步。
　　 令人感伤的是，在我入伍后的第三年，父亲在突然打给我的电话中说，你干爹已经去世了。我问其原因，是肺上的问题走了的，住了半年的院也没治好。我埋怨地说，他得病的事干嘛不告诉我一声呢？电话那头的父亲说，你训练辛苦，怕你分心就没敢告诉，但我们代表你买了礼品去看过他几次了，他很能理解，也为你有今天的出息而高兴。
　　 父亲说，我们准备给你干爹请套锣鼓唢呐，代表你去送葬，全家人都去……由于我是从训练场上临时下来接的电话，没能多讲些话就放下了电话。但在放下电话之前，我记得自己说过，一定要在他的坟前代我说几句话，我感恩于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探家的第一年，我专程去到了葬于青山脚下的干爹坟前磕头、焚香、烧纸……干妈腿脚不灵便，她没来，见了我却异常兴奋。冷风吹动枯萎的野草，冷风掀起我军服的衣襟。我一下子明白了，一切都事在人为！
　　 似乎还该补上一笔城里干爹的事。我喜欢文学，出版了第一本诗集的事，我在电话中第一时间告诉了他，并告诉了他诗集的名字叫《足的两行泪》。他似乎是一下子就弄懂了其中的含义。开心的他，连声说，这个书名好，这个书名好！当即，就要我寄一本书给他。
　　 寄书的那天，得知他爱喝茶，我就随书给他寄出了一饼普洱茶。
　　 令我没想到的是，我很快就从微信中看到了他打来的书款。“不为别的，是对你创作的鼓励”，他这样写道，要我无论如何也得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