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如果没有痛，所有的人就都有一具金刚不坏之身，都是钢铁侠。如果没有痛，就没有死亡，那该多好，最好不知痛为何物，更无痛定思痛的再次痛。我一直没有经历过大痛，思想就像一潭水，平静如镜。突然经历过痛，我的一潭静水被搅动了，身体被折磨的同时，思想也被砥砺了一番，于是我重新认识痛。觉得没有痛，深刻的思想也不会产生。
　　 我本是一个不善于思考的人，几番疼痛，硬是磨砺了我的思想，顿悟了一些道理。若捧着一部书，让我心甘情愿地接受着作者的思想，我会打折扣的，自己砥砺而得，那才深刻啊。
　　
　　 一
　　 做了二十多年的人妇，然而厨娘，却并没有做好。从此明白，人妇和厨娘是两个概念。切菜的时候，左手大拇指、食指、中指交替着受伤。不是这个去了一块皮就是那个少了一丝肉。前两天，又把中指切开了一个口子，血肉模糊，趁着疼痛还没开始，咬牙闭眼心一横，把那耷拉着的皮肉拽了下来。这一下，殷红的血立刻就“咕嘟”涌出来，疼痛感马上袭来了。
　　 我是最怕痛的。朋友说，痛一阵子就好了。我还是受不了痛折磨着我。
　　 赶紧找个创可贴贴上。遮住那块血淋淋的伤口仿佛就能遮住疼痛。实际上，疼痛是种在心里的，并不是想遮就能遮住的。
　　 大约一个星期，伤口开始长疤。先是最中间的地方长出鲜红的肉，皱皱巴巴地像一个笨拙的男人用粗线缝合的衣服，歪歪扭扭。洗衣服的时候就戴上手套。我怕一不小心蹭一下，痛感会触电般倏一下就到心里，心就会不由自主地紧缩成一团。
　　 那滋味很不好。疼痛缓解，我想平时，自己有没有无意戳了别人的痛处？不敢想，有点自寻烦恼了。
　　 当我摘下手套，小心翼翼地触摸那块丑陋的疤痕，好像也没有那么强烈的痛。
　　 原来是我的心理作用。因为记忆里留有疼痛，所以就会提醒大脑，那地方是伤口，正在愈合，要小心，不能碰。所以心里才会认为它是疼的。我懂得了，记忆里的痛，也不能轻易触摸。
　　 又有几天过去了，疤痕周围开始长出新的皮肤，摸一摸，那块疤痕硬梆梆的，不如原来细滑平整。皮肤虽然长在一起了，但颜色却和周围明显不一样。
　　 受了伤的地方，怎么可能恢复如初！怎么可能再变回到原来的样子！它和周围只是表面的衔接，它的里面，是永远无法愈合的痛啊。聪明人给出了办法，用时间去疗痛，慢慢来吧。
　　 有时候，我们以为不看它不想它，它似乎就不存在了。那只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因为痛，想到了母亲最后的时光，这些年我一直避而不谈，即使谈也避重就轻轻描淡写。但是，疼痛的记忆却和那伤痕一块留存，再也无法消失。有些痛，可能要跟随人的一生，消除痛，可能只是表面的，是佯装不痛。生活也许就是忍着痛进行的，去掉了痛，还是真实的生活吗？
　　
　　 二
　　 真的应了“痛定思痛”的话，要不是越来越严重的痛感，我几乎忘了身体里还长着这样一个小东西，是个脂肪瘤，长在皮下肋骨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长的，也忘记了是如何在不经意间，突然发现的。心突然慌了，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癌”字，打了个激凌，一下子，心沉到了谷底，四周围一片黑暗。
　　 没敢跟任何人说起。不是讳疾忌医，是想自我消化，不打扰家人和朋友。
　　 它不疼也不痒地长在那里，像庄稼地里一个小青豆。仅仅过了几天，就把它忘记了。那年，它突然红肿，变大，从最初的小米粒，一下长到大米粒，伴随着疼痛日益加重，严重影响到我的工作生活，让我不得不重新重视它的存在，它日日夜夜地疼，从一开始的隐隐约约，到后来的变本加厉，当年的心慌猜疑又开始泛滥。说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我忍了，还是出来捣乱了。
　　 那些天，我的运气特别好，不是拉着医生就是拉着护士，遇到一个问一个，成了第二个祥林嫂。那天，又遇到一个，是个年龄特别大的医生，她说，如果疙瘩长得特别快，最好赶紧去医院，看看是不是良性的，别耽搁，要趁早。
　　 听锣听声，听话听音，那一刻我变得相当聪明，言外之意，理解得特别透彻。我的腿立刻软了，整个人塌了下去。
　　 其实，我不怕死。只是那时，儿子还没成年，母亲尚健在，我既是天，又是地，还是山，我的肩上既有责任又有希望，不能有丁点儿的闪失。
　　 我跑回了家。其实我也坐不住了，它太疼了。实在不想去医院，这辈子真想跟医院老死不相往来。但还是被丈夫生拉硬拽去了最权威的市医院，挂了专家号，专家一看，不是癌，放心吧。
　　 果真一身轻松。疼痛顿时消减了三分。甚至都想蹦一下。突然觉得我这个人怎么那么容易受到影响，风吹草动也有反应。真遇到刮骨疗毒，我会淡定吗？我觉得自己很懦弱，懦弱得很像一根草，秋风就可以使之倒伏。
　　 两年后，它又犯病了，这次肿得更大，像个大枣，疼得我好几天没有出门。头孢和阿莫西林吃了足足半个月，加上后来疫情几度不能出车，我静得如一潭湖水，它也彻底偃旗息鼓。
　　 直到现在，我安静的时候它也安静。如果偶尔不安或者劳累上火，如海水动荡，它所在的身体左侧都会跟着疼，如一记重锤加身，提醒着我，注意身体。它成了最柔软最亲近的金丝软甲，时时刻刻提醒着我。
　　 每次亲人们打电话，除了问询工作生活，就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太累了，要注意身体。知道这些话类似于客套话，但对我很像很知悉。
　　 身体上的这个病痛，成了亲人之外最贴心的警示牌，它时刻告诫我，要爱家人爱亲人，得先有一个好的身体，要先爱好自己，才有能力去好好地爱。怎么去爱身体？需要治疗，还是坚强起来？或许都需要，在痛面前，我排列了很多方案，人在遇到艰难时，谁不这样？
　　
　　 三
　　 最疼的一次是两年前。
　　 五月份，家里就我一个人。
　　 毫无征兆，就肚子疼。第一天晚上，忍忍过去了。第二天晚上又疼，忍了几个小时，没有像第一次那么幸运，两个小时疼就消失了，我觉得越来越严重。抱着肚子敲开邻居“清”的门。看到我的样子，她吓得立马带我去小区外面的卫生室挂吊瓶。止疼的药加了两次还止不住疼痛。医生吓得不敢再加了，再加就中毒了。我只好一边打着点滴，一边咬牙忍着，实在忍不住了就哼哼几声。吊瓶打完了，依然疼得直打哆嗦。感觉有手在肚子里撕扯。
　　 医生嘱咐，疼痛止住了，赶紧去医院看看，症状像结石疼。
　　 回到家，天完全黑了。爬到床上，抱着被子，抵在肚子上，望着昏暗的窗，不知道这漫长的夜该如何熬过。
　　 什么时候能止疼呢？
　　 感觉特别累。浑身像棉花一样的软。很想睡一觉。可是刚刚眯着眼，疼痛又来，睡意全无。城里的夜，到处都是灯光，即使不开灯也不是漆黑一片，房间里模模糊糊有点微光，这点微光让疼痛有了模样，它青面獠牙，张牙舞爪，凶神恶煞，一次一次地像海浪扑打着我，前赴后继，我刚要眯会儿眼，它又从远处卷来。如此反复，无论我趴着，躺着，坐着，脑海里都是它的魔影，它的魔力在这间屋子里肆意横行。我如一只可怜的小狗，蜷缩着，不断变换着姿势，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疼痛减轻一分。两倍的止疼药都不奏效。
　　 黑暗封锁了所有出口，咬着牙，默默地在黑暗中与疼痛对抗，较量。不能不坚强，坚强是克服痛的良药。
　　 小时候，磕一下都要哇哇大哭，现在我已经学会了忍耐，“忍”字，刀在心上钝，是泪，就要流到心里去；是血，也要当糖水咽下去。
　　 我没有出一点点的声音，除了疼痛，除了虚弱，除了呼出的粗气，家里没有什么陪着我。大痛无声，适合沉默。呻吟和叫喊，是止痛的办法，但必须有人听着，我不是那样的人，不想把痛转移让人同情。
　　 夜漫漫长长，我把空洞的目光不止一次地投向窗口。窗口，一直用沉默，用沉沉的黑，无边的静，填充着我的空洞。人们都睡了，连梦话都没有。树也睡了，不动了。风也睡了，不摇了。星也做梦了，不眨眼了。整个世界，都在睡觉。我如一支哑了的曲，在这个漫漫又长长的夜里，吱呀吱呀着，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我为什么要寻找一个人去哭诉呢，我自己也说不清了。诉苦，是消弭疼痛的方式，但这种发泄，对痛无济于事。
　　 父母离世，一定经历了沉痛。他们是以死亡终结了痛。父母去世，我也痛，但痛隐忍在心底，我是想，人的最终结局如此，为什么要去喊痛。还有白发人送走青丝的痛，更让人痛彻骨髓，都要忍着，忍了不一定不痛。有些痛，不必说出，都要藏在心底。疼痛是通往死亡的开始吗？这个问题一直没有好好去想，父母的去世，让我有了想法，面对死亡好像不再那么恐惧，这是一种必然，或许这才是我应该思考的。
　　 我会死去吗？在这个无人知晓的黑夜里，这么孤独地死去？父母已经去了天国，天国什么样子？会不会就是这般静悄悄黑漆漆，如汹涌的海水无边无际，看不到岸边？还是那里芳草萋萋，阳光明媚，没有疼痛，没有如此这般的折磨？生平第一次，我严肃认真地想起那个模糊的地方来，它离我那么近，甚至亲切。一个人连死亡都不怕了，还有可怕的吗？古语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我感觉，我变得无情了，可只有这种无情才可以无畏，对自己少一点可怜，多一点坚持，一切痛都暂时的，也是虚弱的。
　　 我忽然变得强大，无畏，多大的痛都不能阻止我向前。浩瀚无垠的宇宙里，每个人都是一颗划过天际的流星。不管那条轨迹有多长，都会到达终点，成为自己的冠军。
　　 但我相信，在陨落的那一刻，也是我最闪亮的高光时刻。虽然这半生并没有出彩，也不耀眼，甚至有些灰暗，但是每一步都走得踏实，每一天都过得充实。我没有虚度年华，我还用梦想装饰了自己的天空。值得庆幸！哪一天开始都为时不晚。梦开始的地方，永远都是心的原乡……
　　 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疼痛已消，全身虚脱。拖着几乎散了架的身体，强撑着去了医院，做了核磁共振，果真是结石，从肾里掉倒输尿管里，小得都不值得医生去开药，却把我折腾得死去活来。
　　 整整一个五月，我都在家里牛饮，到了月底，才把它从身体里排出来。
　　 有的痛，并非是不堪一击，但与之搏斗，痛一定会败下阵来。或许，我的身体还会出现结石，大不了挨一刀，痛是怕柳叶刀的。
　　
　　 四
　　 一个人的生命，短暂又漫长。受了伤是痛，生了病是痛，遇到坎是痛，逝去亲人更是痛。有形的无形的，身体的心上的，一次有一次的记忆，一次有一次的成长。然后就这样慢慢慢慢地，成长成熟到苍老，苍老到谈起生死，就如同回了一趟老家。
　　 如果没有经历过痛，我真的不知痛是怎样的滋味。痛，折磨着我的肉体，也砥砺着我的思想。想得很多，有惶惑，也有淡定，自己去打磨自己，自己就变得无所畏惧了。今后，可能还会遇到痛，我不希望有痛，但痛袭来的时候，我有这样的思想准备，让痛成为我再一次思考人生滋味的方式。
　　 有时候忍着痛，开着出租车，穿行在我所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看到那些被挖断的路段，突然觉得难受起来，我的城市也在痛啊。但这样的痛，城市忍着，她在求得新生。那些奋斗在路段的工人们，才是城市的良医，挖掘机推土机就是他们的手术刀。突然觉得，痛，对一个人，是微不足道的，痛预示着新生。
　　 痛可以折磨一个人，思想也在痛的折磨中会变得理性起来。痛磨砺出思想的锋芒，会让我们战胜一切的痛。痛也可以折磨一个城市，但都是短暂的，一定会好起来，几千年的痛，没有让一个城市消失，反而更好。一个人的痛，也会过去，死亡威胁不了痛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