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三楼卧室的窗户望出去，是扑天盖地的油菜花。
　　 每年的春天，我不用去任何地方欣赏这种金黄色的花卉，它们就在窗外恣肆地绽放着。在它们的四周是一圈高高的围墙，外面的街上匆匆行走的人看不到，也不会猜想到，在寸土寸金的闹市区，居然有这么大一片油菜花。它开在墙内，只有站在高处，才看得到。如我，每天一掀开窗帘，那夺目的灿烂就如一幅画镶在画框中，扑进我的视野，点染我的双眸。
　　 很大的一片土地荒芜了，不止一两年。在这之前，它也是一处院子，里面有好几栋房子，高高低低，错错落落。有办公楼，更多的是宿舍区，居民楼，住着不同单位的职工和家属。
　　 我时常望着被油菜花覆盖的这片土地，回想着它从什么时候起，从一片废墟被逐渐翻新、整饬、施肥、播种，从而长出这么一大片沸腾热烈的油菜花。大概有些年头了，至少五年以上。那时候，开发商看中了这块土地，准备拆掉老房子，建设商住一体的楼盘。谁知在拆迁过程中，遇到几个钉子户，就一直耗着。直到最后一个钉子户坚守到最后快离世了，开发商也遗弃了这块土地。因为耗着耗着，土地涨了，成本也涨了，开发商觉得不划算，早就投资到别的地方了。于是，当初拆建的地方空置了下来，成了一片巨大的废墟。它像一块疮疤，横亘在城市光鲜的表面上，昭示一块土地不确定的意义。
　　 为了掩饰这片废墟，四周建起了围墙，刷上了绿漆，在外侧还画上了宣传画。因此，这圈围墙从外面看，还挺美的。
　　 天长日久，周边居住的一些爹爹婆婆嗅到了泥土的气息，找到了开垦的舞台。于是，他们或三三两两，或单枪匹马，欣喜地、悄悄地从围墙的一个低矮角落跨进来，拿着铁锹、铁桶、铁铲，背着小板凳和水壶干粮，到这片废墟开起荒来了。他们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将废墟上的建筑垃圾废物利用，或是用砖头码在一起，或是用木棍树枝扎成篱笆，一行行，一垄垄，一畦畦，真的整成了形状不一但各自为阵的菜田。累了，他们就坐在小板凳上休息，渴了就喝点水，饿了，还有随身携带的干粮。他们不辞辛劳，从日出到日落，从春播到秋收，硬是把这片废墟变成了良田。
　　 春天的马铃薯长出了细密的叶子，萝卜白菜白白嫩嫩水水灵灵。夏天的西红柿、黄瓜、扁豆在竹架子上红着、绿着、黄着，看了就眼馋，后来甚至有人开出了一小片池塘，湿地上长出了莲叶，湿地下是莲藕。秋天的苞谷缀着粉红透明的须发，而满嘴的玉米牙再也包不住绽开笑颜，芝麻开花节节高，叶子枯了，却蕴藏着满满的喜悦，它们被捆扎上三角架，只待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将小小的芝麻粒刷刷刷地打下来。冬天的窝笋油绿闪亮的，胡萝卜在地底偷偷地长成了半大小子……每个季节都有丰厚的收获。这块土地成了一个微缩版的乡村，潜伏在与繁华都市一墙之隔的角落里。这些老人一辈子都不愿离开土地，他们辛勤地耕耘，土地也给与他们无私的回馈。因为在乡村，在田野，你不会丢失任何东西，即使你丢失了什么东西，到头来你会发现，你其实什么也没有丢失。
　　
　　 二
　　 我观察着这群老头老太太，也欣赏着他们麻利爽快地干活。
　　 有时，我在楼顶的阳台长时间地站着，只为发发呆，听听风。天空风云际会，朝霞或晚霞变换着色彩，将远方楼宇间的天幕披上一件云的衣裳，使得水泥森林也变得诗意起来，壮观起来。各个季节的阳光照耀着我和他们，以及面前这片土地。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我在都市生活中悄然享受着一种田园风光的惬意。其实，只要我从自家楼房下来，走出一个街区，就可以来到这片田地。可我一次也没有踏足。
　　 我太熟悉它了，我清楚地记得，这片废墟还是一片居民楼时，我就住在其中的某栋某单元某号。是的，那是我少年时代的家。在我即将上初中时，我们家分到了一个单元，全家五口人从一处有院落的平房搬到了楼房。短暂的新奇和喜悦过后，我断断续续地在这栋单元房子里生活了十多年，直至出嫁。
　　 我在里面出出进进，从一棵高大的樟树下面走过，树叶间斑驳的朝辉和夕阳落在身上。那个梳着马尾，穿着白色印花衬衫和朴素的学生长裤的女生是我。每天夹着书包迎来日出，披星戴月地往返于家和学校，贞静缄默，不发一言。一个老太太总是眯着眼睛看着我，和旁边的另一个老太太说：“这是谁家的学生伢，高高瘦瘦的条子好，白白净净的，多秀气……”我装着没听见闪身而过，内心却充溢一种被夸奖的小小的喜悦。
　　 那个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等着另一个女生的身影是我。她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儿时闺蜜，和我一样留着浓密的长发。我们像约会似的见面，神秘而偷藏着喜悦，两人交换着眼神，快速地走进一楼她的家，关上她闺房的门，然后相视一笑，开始我们天马行空的谈话。谈刚看过的小说或电影，谈学校里哪个女生最有气质，谈哪个男生最帅最有风度，谈哪个老师讲课最有吸引力。我们分享着彼此最隐秘的小秘密。然后换着穿彼此的新衣服，在镜子里左顾右盼，分析怎么搭配最好看。有时，丈量彼此的腰身和大腿，真的用皮尺量，比较着身材的孰优孰美。我们可以在房间里面消磨一整个暑期的下午，觉得其乐无穷。有时，我背诵三毛的作品给她听：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在叫/我们不知怎么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直到多年以后，我们各自分开又各自成家，总是回想起那段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它在记忆中从未离去，却永不再来。每个女人都需要一个亲密无间的少时闺蜜，她陪伴我们从青葱岁月到为人妻为人母，分享着最隐秘的痛和爱，连彼此的丈夫都无可替代。
　　 我在这座古老的院子里生活，体会着美好，也体会着失去。冬天的时候，寒冷的天气让人离不开被窝。妈妈会做一大锅萝卜白菜炖火锅，在炭炉子上焖着小火，保持着嘟嘟冒泡的温度，又不致于烧干里面的水份。然后母亲的声音响起，温柔地叫醒三个女儿还有爸爸起来吃饭，星期天的早午餐往往就连在一起了。妹妹还小，还需要慈母为她穿衣，她不知道，她所能享受到的最好的母爱在九岁时会戛然而止。于是一家人围坐在小火炉旁，火锅是家常的，改善生活时会加入肉果和鸡蛋。食物驱散了寒气，温暖了肠胃，白菜是永远吃不厌的，就象家人的谈话絮语也是永远听不厌的。有妈的孩子多幸福，有母亲的家才叫家。
　　 也是在这座房子里，我经历人生的第一次大伤恸，母亲从这里走出去后再也没回来，再相见时已是阴阳两隔。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永远也不想走出去，也不希望任何人走进我，孤独而倔强地，一遍遍对着空空的四壁，看无助的影子在台灯下滴落成哀伤的文字，无数次在梦里祈盼母亲的复活。
　　 然而我终究要走出去。几个月后我收拾行囊，踏上了人生的第一次远行。我去往一个陌生的城市开启另一段人生，邂逅我新的老师和同学，去推开一扇新世界的窗。后来我发现，我每推开一扇窗，世界就展示给我另一番天地，一次一次扩大我的认知，一次次改写我固守的执念，一次次让我满心欢喜地去迎接新知。
　　 我走出去，又回来。我在尘世里营营役役，遵守着世间的规则，不敢越雷池一步，那是枷锁，也是福祉。我的儿时闺蜜已多年不见，再见她时，老楼区不见了，她也没有了那乌黑密实如瀑布披散的长发，眉宇间渐染风霜烟尘，却也不改流浪的孤单和自由。她活成了自我的一面旗帜，像三毛一样有吉普赛人的气质，她在一个个都市和乡村间寻找生活的意义。她的短发几近一个小男生的长度，却也有一股不羁的洒脱与率性。我说：“还记得吗？那时一个男生来找你，在院子里看到我的背影，一下子喊成你的名字。”她说：“怎么不记得，我还偷偷地窃喜呢，我其实没有你高，做梦都想再长两厘米。”“不是吧，该羡慕的是我，你可是当年的琼瑶女孩，男生心目中的女神。”
　　 哈哈哈哈，望着彼此，我们都笑了，恍然忘记了中间隔了近三十年，时光偷走了青春，偷不走那颗未曾老去的少女心。
　　
　　 三
　　 不用走进那片废墟，我即在废墟之上。
　　 在时间的荒野里，废墟历劫重生，它不再荒芜，它开满油菜花，它用盛大的灿烂装点春天，从不落空。我在内心复盘这片废墟，在想象中回味它曾经的岁月，不是辉煌也不是落寞，是一段凝固的历史和真实。有时，它又变得虚幻，谁能证明它的存在？只有记得它的人。
　　 又是一个清晨的阳光照耀在窗台，我听到了挖掘机的轰鸣，铲土机的咆哮。原来，这片曾经的废墟又要被重新启用了，在漫长的时光里，它安之若素，沉默不语，无声地承受着命运的安排。如今，在这里，将规划建造一座幼儿园。没有高楼大厦，没有商业喧嚣，不用担心水泥森林覆盖我的小楼，遮蔽我的窗户。这里，将有一群可爱的孩子蹦跳着走进校园，天空布满朗朗的儿歌与欢笑。
　　 一畦畦田垄被铲起来，又被新的泥土覆盖。一片片油菜花倾倒在挖掘机的大铲之下，那纷纷飞舞的金色花朵化为一片土地的奠基之石，它们缤纷灿烂，带着欣喜之色。或许，在它们看来，这不是一种夭折或者损毁，而是一种重生，因为每一片土地，都应该有它最适合的价值。
　　
　　 2023年3月26日原创首发